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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皋泄村,已是下午一点。八月的阳光驱散流云,白花花倾泻而下,山坡上、田地里,植物肥厚的叶片泛起鱼鳞般的银光。群山绵延,臂弯般将田野村庄轻轻揽入怀抱。我们环顾四周,怀疑来错了地方。看出我们的狐疑,白马老师说,皋泄村所在白泉镇,是本岛唯一内陆乡镇,四周不临海。白马是舟山作协主席,带队与远道而来的我们文学“结亲”。
看不见渔船桅杆,听不到海涛拍岸,甚至空气中也没有海的咸腥味。一个居岛不濒海的村庄,看着令人新鲜。坐车,去举行签约结对仪式的会议室。崭新的农房在窗外流动,稻絮在田间飞舞。丝瓜修长挺直,在藤架垂下无数绿瀑黄花,黄花刺目耀眼,引来群蝶追逐。还是浓浓的“山味”。同行伙伴笑着说,“山海协作”变成“山山协作”了。白马老师闻言,温和地笑了笑,没有接话。在文学圈,认识的人都说,白马老师脾气好。带着看海心思遇见山,这种感觉,估计跟海边人来我们老家丽水,看到那个叫长汀的小山村是一样的吧!明明被群山包围,却有一片海一般幽蓝的湖水萦绕,一片狭长沙滩在村前蔓延伸展。这种想象与视觉的反差,正是寻常日子中难得的小惊喜。
皋泄村有历史。舟山地方志中说,“皋”古代通“高”,这里特指村东面的东皋岭。“泄”指山岙内有一深潭,叫“泄潭”。二者合称而得村名。东皋岭、泄潭之名,在南宋《乾道四明图经》、清《定海县志》等书中有记载。传说泄潭与东海龙宫相通,古时为旱年官方祈雨之所。有山,有潭,更有传说,晦涩难懂的皋泄二字,便有了几分苍苍古意,值得一番品味,细细琢磨。
皋泄村风物独特。村民靠海不吃海,不打鱼,不养殖。他们种水稻,种蔬菜瓜果。皋泄土质好,山潭水库清澈,为农作物源源不断地提供泉水,产出的庄稼果蔬品质优良。不像受海水侵蚀的盐碱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攻克种稻技术难关,产量不高,品质还差强人意。所谓南橘北枳,庄稼对环境的选择,比人更严苛。皋泄最有名的是水果,江南常见的水果桃、李、梨等,这里都有。最负盛名的,还是皋泄香柚和晚稻杨梅。
次日清晨,我在民宿门前公路散步,遇到在园子里除草的老庄。路上车辆行人稀少,四周寂静,老庄窸窸窣窣的拔草声吸引了我。他从枝粗叶大的柚树下直起身打招呼,硕大的柚果撞了一下脑勺。老庄说,他七十三岁,早年在国企上班,年龄大了,就回到了村里,住着舒服。我顺着老庄的视线望去,天边薄雾漫溢,山峦露出影影绰绰的轮廓。翠绿的林带,裙腰般将白雾与村庄轻轻连缀在一起。这样的村子,哪个不爱?我问老庄种了几亩香柚,收成如何。他摇摇头,说自家柚子不卖,留着给孙女吃。孙女十七岁,在城里读高中。早年一家人进城,柚园荒了,回村后重新养护起来。现在村里卖香柚的,都是几十亩、上百亩的种植大户,像他这样种得不多的,都是留着给家人吃,让年轻人对老家有个念想。说起孙女,老庄满眼慈爱,仿佛孙女捧着喷香柚子,在他面前甜甜地笑。
老庄告诉我,皋泄香柚来历神奇。村里一个同姓长辈,叫庄功银,早年在南洋当水手。一次回乡探亲,他从泰国带了几个香柚,家人分食后,果核无意间落在弟弟庄宝川的庭院里,生根发芽,结出了闻名一方的柚果。这个故事,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我在书上看到过。但老庄描述的版本,有细节,有画面,更形象生动有趣。听完故事,天空由青灰转为亮白,又一个酷热天即将启幕。我挥手与老庄告别。他说,再过两个月来,请你吃香柚。我转身笑笑,回应对他的热情邀约。
在皋泄村,我感受到了这片土地的神奇。脑中闪现赵柏田在《南华录》里的话:“物比人更长久,是因为时间已让它们成为精灵。”赵柏田说的,是历经时光淘洗留存下来的文物古玩。但我觉得,皋泄香柚这样的物种,才是真正的精灵。它们窥破了阳光和土壤的秘密,无论多少距离阻隔,总能在适当时机,穿越千山万水,择一片新鲜土地,深深扎根,开花结果。近百年间,皋泄香柚从一株母树开始,经过一代代人努力,繁衍成一个种植面积超万亩、年销售超千万元的产业,成了名副其实的“致富果”。
晚稻杨梅,是另一个让皋泄村人自豪的水果。晚稻杨梅是本地土产,据传已有七百多年历史。当地民谚有“好吃杨梅皋泄岙”的说法。皋泄香柚和晚稻杨梅,均获得了农产品国家地理标志。皋泄人有情,他们感恩土地,更感谢为土地作出贡献的人们。最早栽培晚稻杨梅的杨嘉发,带来香柚种子的庄功银,守护柚树成长的庄宝川,带领村民大面积推广栽种的村支书朱缀绒,以及一代代技术人员,都被写进了《皋泄村志》里,以志存念。
八月,杨梅季已过,香柚还未成熟。我们感慨来得不是时候。也许是看出我们的遗憾,用餐时,当地文友特地叫酒店老板拿出杨梅酒给大家品尝。炭黑的晚稻杨梅,放置在五十三度米酒中浸泡数月,酒色变得鲜红透亮。喝一口,甘甜清爽,暑气尽消。一片绿树红果的杨梅山仿佛在眼前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