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瓯帆副刊

香 姐

  纪 勤

  秋雨绵绵。闲在家中的时候,会想一些人。屋里很静。听雨声在遮阳棚上滴滴答答,想着确是秋天了。这个季节,在故乡,每年有个传统庙会,当地人叫“八月廿六会”。何朝何代传下来的,已无考证。老辈人相信,是镇上周王庙周王爷爷的生日,我奶奶从前就是这样说的。现在称物资交流会。时间定在农历的八月廿五至廿八共四天,廿六是正日。我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并非对民俗有什么研究,而是因为香姐。

  香姐是三伯父的长女,生于旧历戊寅年,新历1938年,属虎,刚好大我一轮,家里叫她鹤香,算是学名。

  我们这房人,男孩的学名里都有个排行的“基”字,章基某,外加俗名。女孩没有,随意取。祠堂是重男轻女的源头。香姐虽有学名,我也不晓得她是否上过学。即便上过,顶多是初小吧。

  香姐小时候,家里困难。她出生没多久,就遇上分家,各房头自己经营。三伯父身体不好,气闭,在分到的一间店面里,做点南货生意,勉强维持着生计。解放后,公私合营,派去乡村代销店站柜台,每月工资30来块,养一家七八口,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母亲说:“有次,他家早上就没米,大大小小呆坐在灶下。”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用在香姐的身上,一点没错。况且,她又是长女。三伯母羸弱单薄,家中事务,香姐十几岁就挑了一大半担子。我从记事起,就看她每天风风火火、忙进忙出。早起点火,烧好一锅全家喝的稀粥;饭后收拾完碗筷,拎着一大篮子衣服,去李家桥洗;傍晚还得挑水,灌满大水缸,间或还要在园子里种菜,没得一点空。女孩子都有俏的年龄,像朵花,而我的香姐,在我看来,脸庞没有红润过,腰肢没有柔软过,好像从来没有过青春。

  其实,那时她也不过20出头。在乡下,却好说人家了。三伯母和热心的妯娌私底下替她访,但总是没什么进展。媒人也来过几个,问了问八字,当面说得好好的,过后便没了音信,因为对家忌讳她出生时辰不好。她是上灯酉时生的,说是出山虎,凶。就这样一年年拖着,弟妹们一个个长大了,香姐真的要老了。熟人打趣她:“鹤香,廿多岁了,还不嫁老公?”

  她怼他:“不嫁!”

  话虽这么说,哪有女人不嫁的?香姐表面上无所谓,其实心里也着急,不知道自己这生世的姻缘在哪里。

  这年“八月廿六会”,城里一个照相的人,租了香姐家的店面,隔成两间,前面照相后面冲洗照片。那几天,镇上的房子旺俏得很,晚了就租不到,有空房的人家能发点财,四天租金够一个月的开销。他是提前预订的。香姐叫他赵荣富,还是曹永富?我一直没弄清,老家土话里,曹也念赵,永也念荣,同一个音。姑且就用赵荣富这个名字吧。这人我见过,但高矮、胖瘦、好看、难看,一点印象都没有。或许他是城里人,我不喜欢,因为城里人老是骂我们是“乡里老椪”;或许他原本就长得没有特点,放在人群中,就像水倒进了水里,没区别。但香姐好像挺喜欢他,忙前忙后地帮他扫地、擦桌子、搬凳子、布置场地,一来二去便熟套了。

  赵荣富:“鹤香,过来,我帮你照张相。”

  鹤香:“我没钞票。”

  赵荣富:“不用钞票。”

  于是香姐慢慢站到布景前,布景上画着亭台楼阁,很好看,是她从来没看过的,便忍不住一下一下回头看。

  赵荣富:“别紧张,笑一笑!”

  香姐咧了咧嘴,腮边两小酒窟,有点难为情,又回头去看布景。

  赵荣富:“别动,别动!”话音刚落,把手里握着的小皮球用力一捏,“咔嚓”一声,一个人便被摄去了魂。

  照片里的香姐,个子虽矮了点,但五官长得很齐整,高鼻梁,新月眉,尤其是眼睛,乌黑有神,透着一股英气。

  隔年,赵荣富来提亲。

  庙会爱情,向来是中国传统。《白蛇传》里,白娘娘和许仙就是在西湖人气爆棚的香市上相遇的,和高家镇“八月廿六会”男女相会颇有相似之处。赶会时,镇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街道两旁摆满了各式日杂用品、水果特产、地方小吃,桂溪庵一带有杂耍、马戏,周王庙和花厅里有戏班,热闹不亚于西湖香市。香姐和赵荣富的爱,世俗却又是这样的人世的华丽。

  三伯母按旧俗,开出了礼单,具体聘金多少?有哪些礼数?我们小孩子并不知道,但赵荣富办不起,他虽是城里人,却家境贫寒,除了那台赚饭吃的照相机,一无所有。他留下一句:“香,我呒能力讨你!”抱愧而去。

  香姐的爱,无疾而终。

  多年以后,当我读张爱玲的《金锁记》,每每读到曹七巧的女儿长安,与童世舫分手时送他出来的场景便心里酸酸的,觉得香姐好像是又一个长安:“长安觉得……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子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但香姐最终还是嫁了。在28岁那年,嫁给了发电厂一位姓郑的工人。姐夫虽然年纪大了点,却有一份固定的工资和劳保。他脸皮黑黑的,又高又瘦,像电线杆子。我看着他好奇地想,是不是发电厂的人都这样子?结婚之后,香姐就跟去了城里,听说在姐夫的厂里,做家属工。

  姐夫对香姐,不能说不好。但心里搁着一个名字:赵荣富,总是块疙瘩。他好酒。每次喝醉了,就要拿这个名字发发酒疯。忘了哪年,也是“八月廿六会”,在岳父家,喝醉了把碗都摔了,对香姐说:“你敢、敢把赵、赵荣富叫、叫来,我喝、喝死他……”弄得一家人都很尴尬。

  日子在磕磕碰碰中一天一天过。

  后来,有了儿子,有了女儿。

  后来,姐夫死在酒里——肝癌,还没退休。

  香姐顶了班。

  最后一次见到香姐,是她回来接三伯母。那时,三伯父已经过世,她放心不下病怏怏的母亲。眼前的香姐,明显老了,五十来岁的人,头发已经白了一半,黄黑的脸,皱纹在额头上,刻出一道道光阴的车辙。她接走了母亲。从此,一个半老和一个已老的两个女人,相依为命。

  几年后,她把母亲送上了山。

  后数年,她也走了。

  她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有两个男人等着她。一个是她爱的,没有娶她;一个是娶她的,她不爱。我不知道,她该如何面对他们?或许,可以请他们回来,赶高家镇上的“八月廿六会”,在周王爷爷的座驾前,化解前世的恩怨,打开彼此的心结。

2021-10-25 1 1 丽水日报 content_286725.html 1 3 香 姐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