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瓯帆副刊

  叶 琛

  一

  山,一直是我不敢轻易触碰的字眼,直面一座山,不比直视父亲的眼睛轻松。许多时候,在一座山的面前我会习惯性地驻足沉思。这“沉思”饱含的情绪是复杂的,或许是心怀敬意吧,也或许是自觉的忏悔。

  到百山祖去。一路上,先遣的露珠率先打开沿途的早晨。长尾鸟或是被雾气打湿透了翅膀,在弥漫的雾色里短距离飞飞停停。可能是能见度不高的缘故,总感觉所见的景色无非是接连不断的重复。浓雾多少有些让人“云深不知处”之感,只凭经验顺着高处的石阶向上行,完全只是身体惯性而已。渐渐地,光线越来越强烈,太阳跃过一面山直射大地,围困山体的雾气被照得发白,被照得越来越淡,升腾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并向山头集结。远远望去,宛若戴在山顶上的一顶白色绒帽。

  这个秋天,在注目百山祖的云雾里,我开始相信这些稀薄的水汽是有生命的。稍低一些,能看到生气满满的雾气,“大团大团仿佛灶口回吐的烟”。我在想,它们短暂的一生都是在向上奔赴直至消逝吗?所谓的升华,是不是就是把自己向高处抬啊抬,然后在风中、在空气中又一点一点将自己稀释,直至一无所剩呢。故此,面对初阳里满山的雾气,不免又心生怜悯起来。我并没有弄明白,当崭新的一天来临,这周而复始的浓雾究竟是新生的,还是昨天走失的那一群又重新回来了。

  雾里看山其实是看不到多少内容的,但是我能感知到草木、生灵、鸟雀们都在领受百山祖的厚重与虔诚。立身于半山腰向身后看去,颇有一种“天地白茫,我心安然”的笃定之感。再过一会儿,天上的白云也开始有了边,松针在阳光的照耀下显露墨绿,整座大山瞬间开朗起来。

  我继续上行。百山祖最高峰有个好听的名字——雾林山。正如它的名字,常年云雾缭绕增添了不少神秘感。我不知道这种雾气氤氲的朦朦胧胧是否就是人们意识里所认知的仙境,若是,那么云雾就成了仙境的必备要素。由此可知,它应该给予了人们很多很多对自由、隐秘、美好的各种想象……忽然想到“境界”这个词,它是一种气度,一种自我修持的能力。山的气度、潮湿雾气的吸引、大自然的修持,让一个独坐山尖人的心绪很容易就贯通起来,也让逃离变成一种顺理成章的风景。

  云雾充盈的世界仿佛一个迷宫,但植物们、鸟兽们总是能准确地找到回家的路。这白色烟絮始终交替地围住它们,像是要为它们围合起一个鲜为人知的村庄,为它们守住隔绝尘世的所有秘密。

  不可否认,百山祖的雾是有感知力的。山峦间行走,银杏金黄色的叶子在风中的摇曳时断时续,透过雾气似乎可以猜测它想抓住这片空茫的想法。成熟的种子裹在坚硬的壳里,显得有一些羞怯、内敛。我十分喜爱这白色果实,它让我想到一个人的完整人格,情欲、智慧、个性、敏感、世俗憎恶等等,它的形成就像是一部作品,不需要强调规范与标准。当然,于天地万物来说也是如此,一切的日常景象都可以与山川大地和谐相呼应。

  百山之祖,日复一日迷雾重重,它隐秘的部分是我永远未知的,我也没有要去弄清楚的意思。我想用最简单的办法,让这座雾气缭绕的大山察觉到我对它的好感,但是如果它没什么反应,那就各走各的路,我完全可以独自停留在想象、等待和一如既往的向往中。

  二

  百山祖,从词意上就已经用足了一种气势表明它的身份属性。巍巍的高山之上,芒杉、柳杉、香樟、合欢、刺桐在自由而宽大的世界里随心所欲;云豹、黄腹角雉、猕猴、大灵猫、白鹇,它们是这座大山的主宰者,密林深处形迹可疑。

  然而于我而言,对一个地方的印象似乎从来都没有过整体的概念,真正吸引我并为之存储下记忆的,更多时候是那些细微的事物。比如说下在百山祖的一场秋雨。雨是季节的提醒者,我以为它就是拉开秋天大幕的那只“手”。在你毫无防备之时,它稀稀疏疏地洒上一阵然后就走了,扰得密密匝匝的树叶都有了扑棱欲飞的想法。我曾为它讨厌的不负责任而感到忧伤,但转念又为它的俏皮可爱而感到欣喜。

  虽说百山祖是个不缺水的地方,浅溪流水、飞瀑碧潭处处皆是,但是再发达的水系也替代不了雨水的降落。这天外垂落之物把万物连得更紧密,山体弥漫升腾的水汽之下隐藏着大自然的无限神秘。我曾以一个游者的身份,在一条野径里行走,灌木依旧葱茏,鸟鸣和山涧之音也近在咫尺,阳光明媚高悬。就在我以为可以可靠地拥有这样一个闲散静心的午后时,忽然一阵小雨阻断了我的去路。白花花的雨点落下来,它们落在树桠上、草木间,也落在我的脸上。伴随着雨点簌簌落下的,还有不知名的细小颗粒状的树籽,它们相互拥挤着打在我身上。同行的朋友和我说,在百山祖,夏雨多,春、秋雨次之,冬雨少,这是百山祖降雨的规律,你要适应一阵随时等候着你的雨。他的话让我觉得,这片神奇的大地上,雨这个精灵像是无时无刻不在山林的某个隐蔽处窥视着我们,它的出其不意更多时候像是毫无目的的一场游戏。

  我在百山祖不止一次与雨邂逅。本以为并非自己热衷于雨天登山,但后来渐渐发现,在潜意识里,我还是极其喜爱雨天的百山祖的。一阵雷雨酣畅之后,阔叶林间“哗”一声好像涌起重重的浪音,高大的树木、茫茫望不到边的阔叶之林像是与世隔绝的秘境,随时都可以发生公主和王子的童话故事;往观景亭上一坐,就可以自在地盘点百山祖的景色,风藤、光皮桦、甜槠,当它们倾身于自己时,只有一阵雨能为之触动;百瀑沟的水面,细雨混迹其中,就连周边的水草也不能将它们分辨。

  记不清是谁和我说过“能把一场雨看完整的人是有福之人”这句话了。在山中观雨、听雨,独自把虚无的一天耗尽也不觉寡淡。当然,我也不会因此而感到对时间的浪费。宽广的山林之中,我就这样一场接着一场去看、去听,它们总是会在我的体内溅起山中岁月的浅浅回音。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百山之巅大自然古老残遗的一株冷杉,与时光里的孤独越来越熟悉,与风霜雨雪越来越亲密,四季轮回,把我的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周密。

  身陷百山祖,雨打落叶的沙沙,让山中的寂静找到了一个可以妥协的理由。不远处,雨急促的脚步声又追来了,一下子让我的生活有了真实感和重大感。雨就像是一种幸福激素,给予我无限的自由感和最为深重的快乐。山中的一切,都在一场秋雨中展现着自己最为光鲜亮丽的一面,它们和我一样也不急着审视自己,一味地在盛大的节气里张扬生长,然后一点一点敞开自己,在对自我的认识和对这座大山的认识中,慢慢深入。

2021-10-18 1 1 丽水日报 content_285679.html 1 3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