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瓯帆副刊

从此再无 奶奶疼爱

  徐菊珍

  村公墓静卧在春天的田野里,墓园四周,石楠花与柏树红绿相映。奶奶在此安下新家,已满头七。她是否已和那些故人重新相遇——我的爷爷、两个姑姑,她的父母姐弟,以及那些亲朋。

  奶奶93岁的一生坎坷,30岁痛失第一任丈夫,80岁送别半世老伴,养育五个儿女,白发送走两个。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用上所有能用的时间,再牵牵奶奶的手,再问问奶奶一生的冷暖苦乐。

  遗像上的奶奶目光温暖。每看一眼,我都无法忍住眼泪。

  90岁以后,奶奶患上轻微的老年痴呆,我坐在她身边,她问我几时回来的、吃过了吗,一连十多遍。后来,奶奶又渐渐忘记了自己几岁,忘记端午过了没有、冬至过了没有。然而,无论我们谁去看她,她总是老远就喊起了我们的名字。

  岁月那般深沉,奶奶忘了时间、忘了世界,唯独没有忘记她的每一个孩子。

  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留守儿童,从四岁到十岁,奶奶是母亲的替代。奶奶于我,和别人不同,也和今天我们所认为的留守儿童的孤独有所不同。我童年的记忆,从未留下缺失母亲的孤单,因为我有我的奶奶。

  出殡那天,一个儿时的邻居阿姨拉着我的手,回忆我的奶奶。每天晚上,奶奶哄睡我们姐妹三个,开始切菜,她把那些来不及卖掉的新鲜白菜、芥菜,晒干腌制成咸菜、梅干菜。我学校的老师们来村里买咸菜、梅干菜,首先必定找奶奶,因为她们说,我奶奶是村里最爱干净的人,而且待人十分热情客气。凌晨两三点,邻居阿姨常在睡梦里听到,奶奶的菜刀落在切板上的“哚哚”声。那时奶奶常常在凌晨四五点起床,做了饭菜装好,拜托对面叔婆放在她家锅里,好让中午放学的我们能在叔婆家里吃上热腾腾的午饭。安顿好这些,奶奶在蒙蒙亮的雾色里挑上一担青菜,去县城的菜市场卖菜。

  奶奶卖菜的形象,我们难以忘记。年轻时,奶奶卖菜是为撑起一家的生计。奶奶精打细算,很会持家。她卖过甘蔗,卖过红糖,卖过青菜,一点一滴变卖成钱,换成衣食住行,盖成房子,攒成余钱。直到她的两个儿子——父亲和小叔都成家立业,也日渐宽裕,家境渐渐不再需要她那样操劳。而奶奶却根本停不下来,挑着担子卖到80多岁。我们千方百计阻止,有一次小叔把她的一担青菜倒到了猪栏里,奶奶生气地哭了。她明白儿子孝顺,但奶奶是一个“春蚕到死丝方尽”的老人,享清福对她无异折磨,想明白这些,我们也不再阻挠。

  奶奶身材瘦小,力气不大,60几岁开始微微驼背。见她挑着担子,走得吃力,熟人、陌生人看到都会停下自行车、摩托车带她一程。奶奶身手敏捷,轻轻一踮脚就坐上了后座。所以奶奶卖菜,不仅我们永生难忘,所有亲朋好友、邻居乡亲也都印象深刻。

  小时候,奶奶一心让我们吃得好穿得暖,对自己却很吝啬。有一次,奶奶从县城卖菜回来,带回一捧又黑又大的杨梅,看着我吃完,十分满足。晚上奶奶告诉我,那是别人送她的,当时口渴的她差点吃掉一颗,一想到我,刚想放到嘴里又拿了出来。三十多年过去了,每每想到那一幕,总有一股暗流在心中汹涌,让我喉咙哽咽,眼眶潮湿。

  我至今最为吹嘘炫耀的时刻,都是在奶奶面前的时刻。我告诉奶奶,我的工作很好、工资很高,那些她舍不得吃的穿的,我们一天的工资就能买很多。然而,奶奶对自己的吝啬、对儿孙的疼爱,已深入骨髓。我们给她送去吃的穿的,她依然巴不得省给我们吃,到死还有好几件新衣服挂着商标一天也没穿过。

  也许奶奶对物质已无太多需要,奶奶晚年最大的享受,是为我们骄傲,用她的话说,是孩子们都出息了。奶奶告诉过很多人,我对她如何如何孝顺。我知道奶奶心里已十分满意,而我却将无限后悔,后悔这些年回家越来越少,后悔陪伴奶奶十分不够,后悔直到奶奶躺下不能行走,才知道尽孝已晚。

  送别奶奶,我仿佛看到整个家族集体往前迈了一步,成长的渐渐成长,老去的渐渐老去。子欲养而亲不待,最无机会弥补的,是最深重的遗憾。尚有机会的,是珍惜眼前人。

  离开墓园,我们穿过长长的田间小路,奶奶一生的足迹浓缩在这片宽阔的田野里。我仿佛觉得从此再无奶奶,又仿佛觉得,奶奶就在身边,和我们永不失散。

  我举目远望,童年的那棵大樟树下,奶奶拄着她的拐杖,一步一步朝我们缓缓走来。奶奶依然面容清秀,目光和蔼。她抬起头,眯缝起双眼,笑容浮上了面颊。那是因为,她看见了我们。

2021-03-29 1 1 丽水日报 content_254949.html 1 3 从此再无 奶奶疼爱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