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 叶
外公去世了，我站在他的坟旁。
风过有声，冬日阳光薄脆，如同细细的金箔，顺竹叶流淌而下。
脚踩坚实的土地，想到外公高而瘦的身体，温暖的眼神，声音与灵魂。还有他完成与未完成的理想和责任，他经历过与未经历的快乐与苦痛，他的一生。
一生，这两个字多么简单。
如果单单用我的身心去认识体会，去参与他四分之一生命，由此写一写他，又如何描画出他的一生呢。
记忆里外婆口中的外公，笨手笨脚，算不清数，有许多缺点。
我见过他们从前照片，都是一寸小照，外婆扎着双马尾，眉眼盈盈，外公戴了小帽，五官端正，头摆得极直，努力保持严肃。他们何其年轻，眼中何其生动有光芒。
外婆和我说，少女时代，她有过一个亲密的小友，她们躲在被窝里，红润了脸，说悄悄话，以后要嫁的人，一定要让互相都觉得好才行。
但很快外婆匆匆结婚，再没见过那个朋友。
还有一张照片，三个小孩并排立在小土坡上，因为寒冷缩着脖子，表情别扭呆滞。背景里山林与天空，布满胶片颗粒，定格了割脸的北风。
其中那个最高的，背着巨大柴篓的女孩，后来在一个霜降之夜，将我渡到人间，做了我的母亲。
母亲口中的外公，一辈子丰富多彩，当过兵，种过地，修过马路，守过仓库。走到最后，依旧保持乐观，在病痛中忍着不出声，在小事中寻得欣慰，坦然，平静，有尊严。
举办葬礼那天，我进门看见的是母亲的泪眼，亲朋好友都在，低声叹息他的一生，细数他的好。
葬礼结束，有人递过来一张纸说，这张纸要保存好，多复印几份，以后要用到的证明，就靠这张纸。在那个人手中，外公成了这样一张薄薄的纸。
总有一天，要证明的手续办完了，也就是，永远也不会再拿出来的一张纸——
出生证明与死亡证明，两端的哭声，爱恨的擦痕。从中我再一次感受人类是既卑微又神圣的生物。
然而所有人的叙述，拼凑不出外公另外的形象，一旦想起他，我仍旧不可避免地回去儿时——五六岁的年纪，还在上学前班，他来接我放学，夏天里，白衬衫有着宽大的袖口，头发剪得短短的，很精神。
太阳落下，行道树迎风，鸟儿扇动金色翅膀，万物都清透光明。
走了一会儿，外公偏过头，问我今天新学了什么。
于是我邀功似的背诵十二生肖“鼠牛虎兔龙蛇马羊……”大声，且骄傲，因为我知道他正在注视着我。
那个时候，我好像还没有长成沉默而羞赧的女孩，外公也还没有变成沉默而羞赧的老人。
我背得好，作为奖励，路过千层饼、红糖麻糍，或者冰激凌的小摊，他总让我自己选一样解馋。
正西方，太阳很大很美，我们就要到家了。
再往后，成长途中，有许多决定，从订奶喝羊奶还是牛奶，新衣服买蓝的还是红的，乃至去哪个城市上大学，学哪个专业，其他家人总要给出意见。只有外公，永远在场，却不说话，他给我的永远只是注视。
他沉默着，注视着我，离开摇篮，学会走路，离开家，开始上学，最后离开故乡，去了他眼中已经算得上很远的地方。
其实我们明白，终有一天，我们会前往彼此目光都难以企及之处。
现在回头想，我得到了外公的注视，这是他给过我情感层面不多的东西，也许也是他能够给我的，表达出来的一切。
单单因为注视，每一回我望向他，都能得到长久且专注的回应，我笃信他爱我。
也许克制、简单的情感，不一定可以被感知，难以证明也无需证明。
我慢慢长大，慢慢学会用独属于我的方式去注视，用独属于我的方式去爱。我想，其中定有不可预知的因素，来自那些不断描摹的、低饱和度的目光。
外公离去以后，他留下来的鸡鸭与田地，那些叽叽喳喳的小生灵，曳曳的玉米林，茁壮如同小树苗的菠菜与白菜，仍旧繁衍生息，在一年四季向着广阔的方向，也就是生命的方向航行，不慌不忙，显露生机。
他和那一辈的人一样，非常热爱与依恋土地，所幸的是，土地从来没有辜负热爱它的人。
我想，外公的心里也一直养有丰美的土地，成为山林，成为家园，只要耕耘就有必然的收获，结出贯穿一生的希望，以及对于平凡人生足够的耐心。
直到最后，我也只参与了他一小段生命，了解到他这段生命中，残缺的一种角色，一面模样。
可是已经足够了，他的一部分，不多，也许就一点点，但极其鲜明而坚强，在我身上重新生长，根系牵起最深处的泥土气息。
大地孕育山林风月，在其中捉迷藏，人生海海，树影丛丛，玩到天黑，夕光暗下去，厌倦追逐，只想要抓住生命的本质。
生命是春天里，向着彼岸的柔软一瞥。
不久前，外公还接过我削给他的苹果，看我为他写下这样的文字：
“故乡的山很多，有亲人住在山里，独自拥有一间小屋与极空旷的场院，花大把时间种菜，养鸡鸭狗，望天空和长皱纹。”
我没有想到结局来得这样快，却也来得平静有力。依山而卧，时代巨轮旁，失眠久矣的众生，就可以安然入睡了。
他比我更早地，像一只鸟，飞往了他的山。
我则继续把我的注视，把我的爱，遍撒人间。
如果我们一同被梦见，那便是我们的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