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泉（市直）

　　纸故乡

　　娄底是故乡吗？广丰是故乡吗？龙泉是故乡吗？丽水是故乡吗？

　　把“故乡”二字拆开，故是过往，乡是居所。

　　他们说，每一颗游子心，都住着一个故乡。他们说，每一个故乡里，都供奉一尊菩萨。

　　现在，于我，乡愁不过是一张纸。苍颜中的羁旅，落叶正在飘零。

　　记下父母忠告，忠告即故乡。记下人间慈悲，慈悲即故乡。省略对地域模糊的认知，延续对风的追逐。风声浩荡，一支笔，打开深锁的宇宙。

　　——那些冰封的马蹄莲，是故乡吗？那些燃烧的野蒺藜，是故乡吗？

　　一张纸上，最苍茫的部分是异乡，而最明亮的那一部分，被我视之为：故乡。

　　流水的尖叫，才是一条河永不被带走的生命的喧响。

　　乡愁加工厂

　　父亲微闭着眼，陈旧的执念像榫头。在方言与方言的夹缝间，他剔去外省的口音，只剩下漏风的家训。

　　手捧辣椒，他说起娄底，说起门楣上一口看不见的井。

　　祖父死后，他将一些葵花籽撒在西南方向，另一些，则小心包裹起来，置于祖父的坟头。

　　父亲老了，落日空悬。麻雀，在他的头顶飞来飞去。八仙桌上，那台老式收音机，像一个哑掉的疯孩子，再也找不回那个唱越剧的人。

　　现在，土豆们奔跑在去往城市的乡路上。荒芜的野地上，闲置着一把生锈的锄头。我正循着一枚锁扣，在找寻那些被遗弃的钥匙。

　　有一会儿，我与父亲合而为一，仿佛一个时代集合着另一个时代同样的青苔，而散了架的缝纫机，仍在一团同样散了架的败絮中，缝缝补补。

　　铁箱

　　抵达铁箱村，没有人告诉我这个名字的来历。遇上三两乡人，不过是用手指指依山而建的那些泥瓦房和石头屋子——瞧，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

　　他们只是笑。

　　宗祠是新建的。族谱是重修的。我没能从乡人嘴中找到半点证据，也不可能去撬动一面老墙的森严，让一场风就此停下来。

　　风很大，差点没把一整座山吹走，把横七竖八的石头掀飞。一只被谁抛掷在海拔900米高山上的铁皮箱，我断定必有一些被风所撞击的声响，只是我们听不见。

　　从上至下，环铁箱村绕行一周，看见许多风正在风水林下，悄悄说着话。那座古墓的左上角，开着许多淡淡的小黄花。

　　一座年代久远的破败小庙，孤零零的，就在山脚下。香灰已冷，在我轻轻的脚步挪动中，它们似乎又飞了起来，像是飞在铁皮箱上的几粒小小的火光。

　　履历

　　我非我，至少，在身份没有获得认证之前。

　　如若没有一张纸承载过往，人生的每一逗号或句号，在某些人眼里是不存在的。即便存在，也面目混沌。我，究竟是谁呢？

　　是谁呢？年过半百，记忆受阻于光阴的流动。众多的分镜头断开，是什么让一部个人史，如此苍茫、拘谨？笼罩在字面上的所有佐证，它们是多么顽强，威力无比。找不到它们，像一个游子，找不见回家的门。

　　在丛林穿越，是孤魂，还是野鬼？翅膀总被风怂恿，笑忘只能纸上谈兵。

　　我是谁呢？当一个无我之人再一次去审视自己，另一个我，或许正在世态的媚俗里，报之以嘲笑。

　　那些风，终将湮没在更大更凛冽的风声中。

　　门锁

　　在锁孔里寻找丢失的钥匙。某座深宅大院里，被逆转的风月与灯盏。

　　金钟弄酱酒作坊，着布衣长衫的旧事，是恍惚的。那根来自娄底的扁担上，一头煮熟了米粒，另一头悬浮着风一样姣好的女人……多少年，风沙埋没。

　　而我的父亲始终沉默，像族谱上不起眼的小逗点，也像一颗被弃置的木讷的石头……

　　现在，山河沦落，岁月洗心。

　　在父亲眼中，酱油和酒似乎是多余的，身世也是，甚至全部的苦难与欢欣，似乎都是多余的。或许，这一把用沉默沿袭下来的锈蚀的长方形老式门锁，才是唯一锈不掉的印记。

　　当风烛之年的老父亲颤巍巍地将这把锁交到我的手上，我才看见，有一道光，就在沉默中，在父亲沟壑纵横的一道道纹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