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伟龙(莲都)
父亲平日到城里,多半原因是来买药。他常年劳累的身体急需调养和频繁的补给。他对身体一贯的透支,显现在他形销骨立的身架上。像久旱的沙地,几瓢水一泼,立时便没了影,对他身体的有效调养是个艰难的课题。身体的不适,面对每日劳作时的不济,衰老在加速行进,警钟不时响起。中央台有一档养生栏目叫《养生堂》,父亲是最忠实的观众,每日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收看这档节目。他至少也算得上半个“药通”了,多年来他的身体便是各种药物的试验品,为此也积累了许多宝贵的心得,平常小恙无需求医。父亲对医院颇为抗拒,繁琐的流程环节,艰难的话语沟通,高昂的诊疗费用,让他对医院渐渐失去了信任。于是,他成了自己的医生。
难得有空带父亲去农贸市场择药买药,那里他比我熟。走过好几家店,一问询,药价比之前涨了不少。父亲连声感叹,又懊悔上一次药买得不够多。继续前行,遇上一老乡开的药铺行,便进店问询,并闲聊了起来。店主是我初中同学的哥哥,他也认识我父亲,开药铺前做小商贩来我们村时还在我们家吃过饭,说来亲切异常。店主向我父亲问起乡下农活的事情,父亲的话匣子打开了。说农民靠天吃饭的种种艰辛,说时令的紧迫野草的疯长怎么逼迫得人不得歇息,说村里人见不得人好使坏心眼暗中糟践庄稼果树防不胜防的无奈和怒火中烧……末了,不无哀伤地对店主说,如果能有个傻儿子在自己身边,干活时也有个帮衬,能帮自己分忧,那就好得多了。我愕然。再看父亲,此时正被巨大的人生难题所困扰,一种悲观宿命的情绪笼罩着他,使他在那一刻甚至忘了我的存在,完全无视我的感受。显然,父亲的这一想法已是酝酿已久了。
待父亲情绪稍定,我对父亲说,要不我把城里工作给辞了,回家守土吧。父亲看了我一眼,没有作答。我没有理由责怪父亲,我只有沉思:怎样才能做一个稍稍称职的儿子?父亲真是希望我守在他身边,让他儿子也做一个像他一样的农民吗?我想到了自己人生成长的每一步,上面都清晰地镂刻着父亲的身影。比别人小一岁,父亲就拉着我去上小学,从老师手中抢下书本开始了我的求学历程。上初中,要住校了,父亲替我扛上大木箱,里边装了我学习生活的一切家当。后来我考上了师范学校,跳出了农门,可以吃上公家饭了,父亲兴奋地挑了粮食帮我办理了农转非,那时的他想必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这每一步,父亲都是努力地把我往外送,帮我脱离贫瘠困顿的老家,而不是留在他身边。莫非,父亲是后悔了么?
下午,我送他去上车。临上车前,我恳请父亲少干些农活,多养养身体,好让在外的孩子少些担心和牵挂。父亲说出了自己的苦恼:丢下不干吧,田地不多久就要荒芜,不再有任何收成,实在可惜,万一命太长,生活无以补给就成为孩子累赘;好好耕作吧,还想大量种植果树,扩大耕种范围,可又怕一有突然,所有努力都成了别人的,心里又大不甘。哎,难哪!
听罢,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规劝。子承父业,古来如此。父亲,一辈子兢兢业业,在家乡的土地上创造着所有的光荣与梦想,而他的儿子,却不能帮他守住他的土地,守住他毕生的基业。此等失落,何以抚慰?!谁人能替我解开父亲的这道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