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楼开了一家民宿， 她给民宿起名“重楼”。

　　关于她的名字，很多人奇怪，怎么有这个姓。她说，有，颛帝重黎之后，百家姓排名1097。

　　和重楼重名的民宿，面朝一片湖，背倚一座山，陈设讲究但处处偏好旧物。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半旧的弹墨椅袱——全都埋在重楼半旧的光阴里。

　　重楼罩着香云纱的袍子，衣料和身体相互依偎，一副体贴谦让又相互帮衬的样子，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有人说，重楼，你怎么把袍子也穿出了层层楼阁的味道？重楼笑了笑，说，人生本就层层叠叠。

　　重楼先前是语文老师，后来辞职了。辞职信里写着：“不愿一生被人安排。”

　　回想当初母亲要重楼报考师范院校，她对母亲说，我想当作家，像张爱玲一样，可以写出《第一炉香》。

　　写出《红楼梦》也没用，更不要说才一炉香。

　　为什么没用，《红楼梦》是传世的小说。

　　那《红楼梦》就是一场梦，那个姓曹的作家拿多少稿费了？

　　跟你说不通。

　　难道写就能写通？文学文学，你见过文学吗？

　　那时候重楼一抬头，看到了窗外的阳光晃了晃，一下子涌进了屋子里，照亮了半条裤腿。重楼抖了一下腿说，你看，这就是文学。

　　母亲说，神经病。

　　重楼上了师范院校，毕业没几年就被评为“十佳教改新星”，成了中语参的封面人物，主编了一套套教辅……

　　看起来顺风顺水，但一眼望到头，想想都可怕。一千天过着重复的日子，不就等于过一天吗？重楼的教师生涯，也不是一无可取，有个叫小寒的学生，曾经递给她一张纸条：

　　重老师：

　　我爸爸在工地的吊笼事故中死了。爸爸很好，不爱说话。那天他上吊笼是因为有人找他帮忙，那个吊笼突然从几十层楼高砸到地面——爸爸被砸烂了。我去拿他的骨灰，回到学校后和谁都没提。我告诉自己，爸爸只是在工地上没有回家。

　　重楼和小寒站在学校的露台上，一直望着夕阳落下去。重楼觉得有些凉意，她搂紧了小寒的肩说：小寒不要难过。

　　我不难过。我不会难过了。

　　你为什么不会难过了。

　　因为我知道，人是有命的，都是老天定好的。我当你的学生，也是命里注定的。所以我不会难过了，我奶奶说，人要学会放下。

　　你奶奶真是一个哲人。

　　她不是哲人，她是给人算命的。她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你不要相信这些迷信。

　　我不相信迷信，但我相信我爸爸真的死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是啊，人要学会放下。重楼就想，她这不愿被安排的后半生，也该往前走走了。

　　重楼的民宿生意很好。有个叫陆离的女人住了进来，重楼说，你的名字真有意思，光怪陆离。陆离不置可否。

　　陆离其实想在民宿烧炭自杀，她觉得死在这古色古香的楼里真是不错，但就在最危险的时候，重楼救了她。重楼说，你死不要紧，但我这被你弄脏了不好做生意。我不是救你，我是救楼。楼太重要了。

　　原来陆离有个男友，男友能言善道，很能讨她欢心，当然也很能讨其他女孩欢心，后来还在她眼皮底下和其他女孩双宿双飞。陆离气不过，决定自杀报复。

　　重楼说，陆离啊，你得输得起。

　　什么叫输得起？

　　输得起，就是输得起。

　　你别故弄玄虚。

　　那我换个说法，你就当被蛇咬了一口。

　　说得容易。

　　再不容易你也要学会放下。

　　陆离有些明白了，她在重楼养伤，精神好些的时候，就陪重楼去打山泉水，四围山色中，只有嘀嗒的水声，两人默默地看着山泉水从枯枝败叶里汪出来，时光就那么过去了。这是一种浪费的时光，但陆离突然觉得这样的浪费真好。

　　陆离说，我想送你一条围巾。

　　为什么要送我围巾呢？

　　我觉得冬天的重楼，会冷。

　　我会升壁炉，很暖和的。

　　主要是你系上围巾，就会想起一个被你救过的人。

　　伤好后，陆离回去了。重楼看到陆离住过的房里，一张明式木椅上挂着一条围巾。重楼的眼睛就热了，是很热的那种热。

　　后来陆离嫁了人，生了孩子。有一次去中药房买药，有一味叫重楼。她奇怪，药师解释，这是治蛇毒的。陆离想起了重楼的话，你就当被蛇咬了一口。

　　三年后，陆离带着丈夫孩子，又去重楼住过。重楼不在，有个小姑娘在打理生意。陆离问，重楼去哪儿了？小姑娘笑了，说，云深不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