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星丽(市区)
年味,在这家阳台挂着的熏鸡咸鸭中飘荡、从那个小院热腾腾的年糕、粽子上溢出,更在裹着风尘、拖着疲惫,手里握着小小车票,心里怀着对故土浓浓的思念的“春运”人潮中。
1997年腊月二十七,夜色笼罩下的广东花都火车站,我和一个“黄牛”躲在库房旁的灌木丛中,等着北上的火车。一小时前,背着为奶奶买的棉背心、给爷爷的杏仁饼,还有准备添置在年夜饭桌上的虾仁和马鲛鱼,我呆立于售票大厅门口,混合着烟味、汗味的浊浪直扑而来,搅得肺腑一阵翻腾。满屏大红的“无”字跳跃,窗口一条畸形人龙,在昏暗闪烁的红光中蠕动狞笑,嘲笑着我对“春运”的无知。
一个干瘦的男人突然凑上来,低声问:“去哪儿?”见我愣住,他忙补充道:“我有车票。”我这才明白,这应该就是人们口中说的“黄牛”吧。听说我是去成都后,他摇摇头:“往成都、重庆方向最紧张,站票都没有了。这样,我保证把你送上火车,上车后再补票,给50元辛苦费就可以。”被红油火锅、腊肉香肠、醪糟汤圆挑逗了大半年的味蕾,立马替我下了决定。
跟着“黄牛”,沿火车站围墙走了近一里后,他才停住脚步,蹲下身子,扒开墙根一簇枯黄的茅草,熟练抽掉墙体红砖,约莫三四分钟,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洞口便呈现出来。猫腰钻过去,趁着夜色掩盖,我们贴着墙根,快速跑到库房前的灌木丛中藏了起来。阴冷的寒风夹着丝丝细雨,渗进衣领,寒透骨髓。屋檐水滴在库房前的小路上,带起撒落的煤渣,汇成一条条乌黑发亮的粗线,顺着台阶蜿蜒扭曲。不禁想起余光中,他说乡愁是手中的一枚邮票,于我而言,乡愁却是那千金难求的一张车票,得之能解思乡愁,不得,则像零落在异乡的无根浮萍,找不着北。
胡思乱想时,听得一片嘈杂,闻声望去,检票口的门被打开,人潮如出巢马蜂,先是一只,两只,很快四散开来,在站台工作人员尖厉刺耳的口哨声中,又很快聚成黑压压的几团,吵嚷、尖叫、抱怨,嗡嗡地躁动。不久,伴随着“呜”“喀嚓”“哐当哐当”,一束强光冲破黑暗,沉重的火车头喘着粗气,拖着十几节绿色车厢进站了。“黄牛”带着我绕到车尾,跨过铁轨,跑上站台。到第一个开着的车门前,我实在跑不动了,便停下来挤在队伍里,准备上车。黄牛却扯着我继续往前跑,边跑边说:“你有车票么?还想从车门上啊?快看有没有开着的车窗,爬进去。”但车里的人或许是被这疯狂的人流吓着了,连着跑了六七节车厢,都没有一个开窗的。直到第八节车厢,总算看见一个开着的了,一个小女孩可能是晕车,正俯着窗框哇哇地吐,黄白相间散发阵阵酸臭的呕吐物,在雨水的冲刷下,顺着车壁流淌,“黄牛”让我从这里上去。我一阵恶心,怎么也不肯爬。他怒吼道:“再过去不一定有车窗开的了。”说着,一把夺过我的背包,扔进了车厢,然后举起我就往车里顶,我也急着去拿我的背包,便使劲向上蹿。里面的人急忙站起来想关窗户,可我的半个身子已经趴在餐桌上。正在这时,“哐当”一声,火车开动了。我勉强撑起身子,将两条腿挪进来,站在餐桌上,下面满是攒动的人头,没有一丝缝隙。坐着的人开始不耐烦起来,不停催促我下去。寒冷、惊吓、委屈,我再也绷不住了,带着哭腔吼道:“你也得让我有地方下脚啊。”许是见我可怜,人群稍稍动了下,空出一个小小的窟窿,我总算从餐桌上下去了。
没有任何抓手也不会摔倒,前后左右都是人,背靠背,胸贴胸,只有头能勉强扭动。向左,碰着一个大汉的胸,一股烟味。向右是个女孩的头,发丝扰得下巴轻痒。不小心踩着一双脚,却是从座位下面探出个脑袋,叫着痛。
被人流推来搡去一天一夜后,火车到站,我又被推向车门,就三级台阶,居然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去,站在门口的列车员急忙扶住了我,怜惜道:“小妹,到家了,要小心啊!”颤颤巍巍站在家乡的土地上,捏着肿胀的小腿,我与春运的首次会面,圆满画上了句号。
如今,从拥挤的绿皮车到宽敞的“复兴号”,从普铁的长途颠簸到高铁的风驰电掣。科技的进步似乎缩短了距离,在画面快进忽闪而过中,就能从一望无尽的平原大地到连绵不绝的丘陵山地,满眼绿波荡漾的江南柔情恍惚间便切换成黄沙漫天的大漠豪情。火车票也经历着由窗口人工到网络电子购票的变化,从条形码到二维码再到刷身份证信息,彻夜排队逐渐被划动手指所代替。“春运”,这个被誉为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周期性的大迁徙,却仍在每年冬日的某个凌晨,哧啦一声拉开大幕。即使故乡的祖辈已故去、房屋已破败、儿时的绿水青山变成了高楼大厦,你也融入了他乡,手中的暂住证换成了户口本……故乡,仍会是心中最柔软的所在,牵扯着全身血肉经脉,在年味溢满天地之际,不管路途遥远,行程艰辛,都会毅然启程,千里奔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