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丙
最近常常梦到老家。我和家人理所当然地生活在从前的房子里,灶台、八仙桌、天井、吱呀作响的大门,如时光穿越般历历在目。那些早就遥远的事物,就那么活生生地呈现在我眼前。在梦里,有时我是和我的父母兄弟一起,有时又是和先生儿子一起。仿佛一条长长的时间轴被切成了碎片,忽而飞过一些零乱的片断,不同时间的人和事就这样交错在一起。那些被我遗忘的过往倏忽而至,清晰而又真实,仿佛某个平行时空里,还有一个从未离开村庄的自己。
有一次,梦中的我走进弟弟结婚的房间,看着光洁的地砖和新漆的家具,我感叹着时光纷飞却一切依旧如新。还有一次,梦里的我、爱人以及已经长大的儿子,在老家天井的廊道说着什么,沉沉的木门虚掩着,一道阳光落在土灶上。那种感觉,好似我从未离开,老家的一切如昨日般停留在那里。
现实生活中,老家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事,早就模糊不清。我和父母弟弟偶尔聊起时,还会为某个细节争论不休,也不知道是谁的记忆出现问题。但这些并不妨碍我的城市生活被各种梦打断,突然跳回到某一个过去的时间,然后清晰地看到被我遗忘的从前。
记忆中的房子,其实只剩了衰败。
自从父母到城里陪外婆、带孙子,老家的房子像是一下子变老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父亲和母亲都要为房子如何修缮吵个不停。他们总是惦记房子,父亲想要冒着违章的风险翻新重建,母亲觉得反正近年不会去长住,稍微修缮一下就可以了。
老家的房子,其实并不是很老。我至今仍然记得那些空地,是如何长出房子,如何长成后来的家。东北侧是泥瓦房,那是和大伯分家后,父母最早自建的房子。母亲直到今日都还常常念叨,哪些邻居帮我们家夯过土墙,当年建房又吃了多少粮食。再之后,父母像燕子衔窝一样,把家一点一点变大、变好。他们日夜劳作攒下的钱,都花在那些房子上。随着我和弟弟的长大,房子变得越来越好看,屋内的家具电器也变得越来越现代。
老家最为荣耀的时候,是两层半小洋房的拔地而起。小洋房是依照专业人员绘制的图纸建造的。我至今仍记得那张图纸上的房子,显得小资而且洋气,几乎和我们的村庄格格不入——那应该是我当年心中最漂亮的房子了。由于有专业人员的设计,小洋房科学了很多,坐北朝南,有着好看的阳台和宽大的玻璃窗。如今想起来,比起城里盒子一样的房子,那幢独自伫立在省道外侧的房子,称得上是大房子了。
小洋房的东面紧贴着老瓦房,南面是一大块自家的空地,视野很是开阔。父亲在空地上种了一棵柚子树,又在西南角开了一小畦菜地。母亲在菜地边缘种下一排月季,告诉我们这是用于观赏的花卉,而不是蔬菜水果。当时的我大为惊讶,小时候的我一直以为母亲是痛恨一切无用的东西的。
父亲在空地的中间挖了一口井,井水甘甜,冬暖夏凉。他在井底装上电动机,又在井面盖了水泥盖子,拼成一张户外的水泥桌。父亲常常得意自己的创造发明。之后,那井盖就成了全家的活动中心。我们会在井盖上吃饭、下棋、打牌。每年的八月十五,我们围着水井吃月饼,看月亮里的吴刚砍桂树。
房子的北面是一片水田,水田有时是金色的稻谷,有时是碧绿的秧苗。水田之外,就是瓯江和湿地平原了。瓯江和湿地之间有一个常年碧绿的小岛,我们都叫它中央洲。那个年代,我对美学还十分懵懂,只会反复地和家人说,我们家窗户真像一幅画。现在回想起来,那便是真正的一线江景房了。
只是小洋房和江景,都没能阻止我们的逃离,我们甚至是拽着父母逃离的——当年的我们恨不能连根拔起,彻底地远离那个村庄。在我们的唆使下,父母以照顾外婆、接送孙子的名义,也渐渐远离了村庄。他们起初是打算临时进城帮衬几天的,却不想老家的房子一经离开就迅速地衰老了。
回顾房子老去的过程,似乎和日晒雨淋、蜘蛛的攀爬有关。家具表面油亮的木漆,像老人的皮肤一样褶皱、结痂、起壳、脱落。裸露的木头逐渐皮开肉绽,像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蛛网占领了老家大部分的室内空间,到处悬挂着蜘蛛们的战利品。在蛛网摇晃的间隙里,父母的拌嘴、我和弟弟的打闹、母亲的喋喋不休,都在满屋的灰尘中变得愈加飘渺。曾经雪白的墙壁,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也在风雨的侵蚀下,渐次开裂、脱落。所有的房间似乎都在漏水,墙壁上到处是发霉的斑驳。对于房子的衰败,我们早就视而不见。我们只在清明、冬至、除夕这几个节日回去一下,拭去八仙桌的灰尘,摆上城里做好的祭品,就算回过家了。
记得刚开始的几年,父亲常常会以田地不能荒芜为由回去小住。他在我们的房子里,一次次地补漏、翻瓦,和衰老的房子抗争。他挥舞生锈的锄头和柴刀,一遍遍地歼灭肆意生长的荒草。父亲的抗争持续了近十年,却还是输了。让父亲败下阵的,是他的年龄。当他爬不上屋顶时,当荒草没过他头顶时,父亲终于臣服于他的身体。他认输了。
后来替父亲最终战胜房子和荒草的,是政府。我们的房子、田地、丘陵,都被列入征用范围。我们终于摆脱这些破败却不许重建的房子。那些让父亲寝食难安的田地,也因为征收,让父亲彻底放下了作为农民的罪恶感。就这样,父亲母亲一点一点垒起来的大房子被换成了钞票,然后那些钞票又换成了城里的小房子。
老房子拆除之前,我们全家一起去清理了屋内屋外的物件。城里的小房子显然没办法堆下大房子累积数十年的物件。那些我们曾经视若珍宝的、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都不舍得丢弃的东西,不得不在我们一遍遍地拿起之中又放下了。
在此之前,我从未留恋那个房子,就像从未留恋那个村庄。我们村子的人,似乎都为能够挣脱这个村庄而倍感兴奋。然而,当我们不得不面对那些层层堆积的旧物时,遥远的时光就跟着飞扬的尘土一帧一帧地盘旋起来。我终于意识到,以后再也无法回家了。原来,之所以从未留恋,是因为它一直都在,是因为我们可以随时回家。
最终,我们丢弃了大部分的旧物,就像丢弃了大部分的自己。
之后,我们常常开车经过村庄,看我们的房子被推土机一间一间地推倒,看村庄的石子路被废墟一点一点地淹没,看后山的山顶被挖土机一截一截地削平……那个面向瓯江的小村庄,在我们的注视之下消失不见了。那些老了的物件,也连同老了的房子一同消失了。我和父母、弟弟几次站在村庄的废墟上,辨认每家每户的位置,却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村庄。那几日的我常想,这么一块小小的土地,究竟是如何容纳一个村庄的。
村庄拆除后,我曾经到处寻找农村的房子。那个阶段,我执着于寻找一个依山靠水的村庄,一座也有着院子和天井的房子。我想要把那样的房子装修起来,让父母住进去,让我和弟弟还有我们的爱人孩子都住进去。我还要把母亲不舍得丢弃的老物件,从城里小房子的床底下、地下室搬出来,搬进某个农村的大房子里……然而,这一切终究未能实现,我始终未能找到那样的房子。再后来,我发觉父母的年龄已经不适合去乡村居住了,才彻底放下这个念头。
前几日,父母说要去安置小区吃宴席。在安置地块千篇一律的房子里,村庄的人都成了城里的人。只是,每座房子的窗外,再也看不到水田和瓯江,更看不到开满杜鹃的后山。那日父母回来时很是开心,不断地和我说着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他们似乎被触发了某个链接过去的开关。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离开村庄的父母是孤独的。
我们离开村庄的时间,按父母离开的时间算,大概也有二十来年了。但真正让我感受到离开的,是房子被拆除的时候。在我们熟视无睹的房子,连同村庄一起消失时,我才意识到——我们是真的失去那个曾经的家了。
我不知道那些老是跑出来的梦,是不是这些念头作祟。能确定的是,关于老家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事,醒着的时候确实忘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