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沙
我们不是第一次知道毕飞宇是天才,但是毕飞宇的每一次出现,都在提醒着我们,什么是天才。
这个天才的作家,在他的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里,写了一个天才的肾移植科青年医生傅睿。这个故事,是关于孤独的个体与抱团的群体、天才的冷清与人间的热烈、失控的理性与坚定的直觉之间的退避、缠斗、抗争……
毕飞宇的文字还是那么的好。他写医院的走廊:“阳光从双层玻璃上照耀进来,纤尘不动。”环境的净和静,就写尽了。他写傅睿的帅:“其实又不是帅,是干净……当所有的干净全部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干净就不再是干净,这个文弱的男人顿时就有了一股强大的势能——他的干净坚不可摧,什么都不可改变。”就再不用知道傅睿的身高体重五官长相了,这个男人已经连气息都在读者耳边了。他写配角老赵形容自己与隔着太平洋、远在旧金山的儿子之间的距离:“也就是一水之隔。”老赵的圆滑和自渡,就出来了,这样的人,一定是能将问题自动消化的。他写拥堵的街道:“刹车是一种临时的克制,骨子里是急迫,是狂暴。一盏又一盏刹车灯亮了,它们鲜艳,妖媚。刹车灯绵延起来了,犹如一片火海。大街被拉出了纵深,它真长啊,很深。这是急迫所构成的风景,是被遏制的超越所构成的风景……所有的焦躁聚集在这里,构成了如此巨大的和华美的寂静。”何等绵长痛快的叙述,阅读最原始的乐趣已经被太多只注重推动情节的书写者抛弃,毕飞宇耐心地还原了文字的天然使命,最大程度地满足了读者对文字的渴望和需求。
傅睿,读起来多么像英文FREE。这个用理性指导生活的完美主义天才,在一重一重叠加的规则中无法准确摸索到自我的边界。而他身边所有的人,却凭着简单、直接的本能,过得活色生香。他被自我困扰,被旁人裹胁。理性和感性在这里似乎颠倒了。理性的人失了控,而凭直觉生活的人往往能在人间游刃有余。大概每一个理性的人,都在追求完美的同时渴望着自由,却困于人间,亦困于自我。
23万字,15年时间,磨出一本《欢迎来到人间》。这是天才的文字,亦是无解的人间。小说细节很好,局部很好,但到了故事的后半部分,作者似有力不从心的表现,结尾也多少有些无所适从。不得不承认,小说的人物是有些悬浮的,人物之间的关系,是有些游离的,小说的情节,是不够紧凑有序的。甚至,它直至结束,都没能给出读者期望中的一个合理的解脱。它就像一只努力了很久之后,颓然放下的手,修长、干净,却疲倦、绝望。阅读过程中渴望被安抚的心,最后凝滞在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之中。然而,会被读者诟病的后半段又确乎就是与故事气质最为契合的颠倒混乱破碎狼狈。这是我近几年来见过的最勇敢的作品。我的天才作家毕飞宇,他垂下了他的手臂,没有故作振臂高呼状。他渴望的世界,是允许在一片火热之中,保留有属于一个人的那一点冷。
《欢迎来到人间》不是一部完美的小说。但是谁规定小说一定得是完美的呢。我们习惯了一部文学作品,尤其是长篇小说,要面面俱到,要有始有终。如今,与完美周全相比,我更珍视作家的自我放逐,它是那样的坦白,那样的任性。只有放弃完美,我们才可能看到更完整、更丰富的作家和作品,也才可能在文学作品中重新正视我们所在的这个充满差异性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