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红
姐姐长我三岁,身为家中长女,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早早担起了家里生活的重担。那时,家所在的弄堂中,整日飘着煤烟。因家境贫寒,父母没日没夜地在厂里忙碌。十岁出头的姐姐,便成了家中的小大人,操持着各种家务,挑水、做饭,事无巨细,生活的磨砺让她练就了一身本领。
姐姐自幼聪慧,动手能力极强,家务活儿样样精通,而手工编织更是她的拿手好戏。她很小就学会了踩缝纫机,心心念念地缠着母亲买一台。那时她脚还够不着踏板,便垫上两块青砖,让缝纫机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宛如吟唱着生活的歌谣。尽管没有师从裁缝师傅,她却大胆地裁剪、缝纫,无师自通,普通的衣裤制作、缝补,以及窗帘、被套、鞋垫等,她都信手拈来。
织毛衣、钩小饰品也是她的一绝。她的铁皮饼干盒里,藏着满满的“宝藏”:印着外滩风景的糖纸裁剪成的花样,被圆珠笔反复描摹的《大众电影》明星毛衣图样,还有半截红蜡笔,专门用来给毛线球做标记。最让人惊艳的是,她拆解母亲磨破的毛衫,竟织出三双厚实的毛线袜,袜筒上还绣着精致的小雪花。
在姐姐的指尖,岁月仿佛被赋予了魔法。寻常的棉线,经她的巧手,能在白布上绣出栩栩如生、仿若会呼吸的牡丹;普通的毛线团,在她手中能幻化成灵动的金鱼枕。她的嫁妆,也都是自己亲手编织的。在那个年代,沙发垫、茶几罩、电视罩、枕头巾、茶杯罩……手工编织的物件极为流行。那年,待嫁的她绣制喜被,月白色的缎面上,“百子千孙”的图案并非俗艳的印花,而是用七色丝线绣就的孩童:有放纸鸢的垂髫小儿,有斗蟋蟀的总角少年,每个孩童衣襟上的盘扣细如米粒,却颗颗清晰分明。
姐姐为新生儿钩织的世界,堪称一场童话盛宴。她不仅为自己的女儿编织了无数美好的童话,在我女儿出生时,也送来了众多衣物鞋帽,披风、毛衣、裙子、鞋袜一应俱全。藕荷色连衣裙的领口趴着绒球兔子,水红斗篷的系带末端悬着铃铛樱桃,鹅黄小帽上还立着一座微型城堡,塔尖的银铃仅有绿豆般大小。
姐姐当上外婆后,催发了创作灵感。为小外孙钩织的鞋帽、衣物、头饰数不胜数,引得邻居们赞不绝口、羡慕不已,她一高兴,便四处送人。2022年,我外孙女出生,她寄来一个大包裹。层层打开,几十件织物如春日新芽般展现在眼前:粉樱花瓣堆叠而成的连衣裙,每片花瓣里都藏着一颗珍珠;鲜红色的护耳帽,用蓝线巧妙勾勒出翎眼的光泽;那些头饰更是充满创意,晨露欲滴的草莓发卡,翅膀能够颤动的红色蜻蜓,还有白兔跳跃、彩蝶飞舞、前“橙”似锦、好“柿”发生、元宝福袋、萝卜蘑菇……件件小巧精美,独一无二,色彩绚丽,让人满心欢喜、爱不释手。
如今,姐姐已过花甲之年,可手中的编织从未停歇。老花镜、银发与彩线在晚风里相互交织,钩针轻碰,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一瞬间,我忽然领悟:她那些永不重样的织物里,藏着一部用针脚写就的家史。每道褶皱都熨帖着旧时光的温度,每粒纽扣都锁着未说出口的牵挂。在这个机器刺绣泛滥的年代,她固执地用手工编织着古老的温情,让每一根线都饱蘸岁月的沉香,为生命最初的柔软,织就抵御世间寒冷的温暖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