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登分
又是一次陌生的出行。
我每年背上行囊,走走,停停,去看那些人,倾听那些故事,感受藏在这人世间的优美,行力所能及之事。
汽车沿着蜿蜒盘旋的山路穿梭在绿海之中,这次,我要在哪里停留呢?暮色四合,伴着“嘎……”的刹车声,漫游的思绪被拽了回来,遂昌举淤口村到了,这是中国木刻版画大师杨可扬先生的故乡。
傍晚,坐在一农家小院里,与花草对话,静听虫儿浅吟低唱,仰望满天星斗。我好似远行多年后的游子回归故里,对村庄既熟悉又陌生。
次日清晨,云雀清脆的鸣叫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披衣走出村舍,蔚蓝的天空、灵动的云彩、醉眼的田野、静谧的村庄、黄色的瓦舍、平坦整洁的村道,尽收眼底。阳光透过薄雾洒向村落,举淤口村犹如镶嵌在群山环抱中的明珠,幻化出五彩斑斓的光彩,让人如痴如醉。
行走在村道上,时间放慢了脚步,心境变得祥和、澄澈。空气中弥漫着农家菜的清香和植物的芬芳。在村落的中央,坐落着杨氏宗祠。围绕着宗祠,一座座黄色的建筑井然有序地铺展开来。一群老人悠闲自得地坐在宗祠檐下的长凳上拉着家常,他们是画家笔下的画中人,也是村庄的创造者。宗祠前方,果树飘香,一条山溪将村落一分为二,溪流放缓了脚步,水面上泛起天光云影,几只飞鸟贴着波光飞快地掠过,将云影撕碎。向宗祠左边的街道前行,折进一条小巷,就到达杨可扬先生的故居了。
越过天井,走进杨可扬先生少年时的书房。老式的木床,破旧的蚊帐,古朴的书桌,历历在目。阳光穿过木格窗棂和着飘逸的书香气息,昏暗的房间变得明亮起来,我仿佛看见一个身着长衫的瘦小少年,正在昏黄的灯光下伏案苦读。由于白天的辛劳,深夜时分,人抱着书,书抱着人进入了理想的梦乡。清晨,在鸡鸣犬吠声中,少年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蒙眬的睡眼,起身走出书房,带上农具走向青青的稻田,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夜晚,又回到书房阅读各类书籍。少年以乡村为伴,深知百姓的冷暖,熟悉泥土的禀性、植物的芳香、农耕的艰辛、收获的喜悦。在那个物质匮乏、经济萧瑟、民不聊生的年代,少年不知有多少个日日夜夜躺在那张狭窄的木床上辗转难眠,思考着自己未来的人生。他不能在村中终老一生,他要离开家乡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为社会奉献自己的价值,为自己的家乡尽点绵薄之力。一天清晨,少年杨可扬在父老乡亲们的祝福下,走出了举淤口村,踏上了他的人生征途。
在上海,因聪慧的绘画天赋,杨可扬拜在丰子恺门下,学习漫画。1937年春,杨可扬拜马达先生为师,学习木刻版画。不久,大江南北燃遍抗战的烽火,杨可扬悲愤万分,立志以木刻版画教育人、鼓舞人,激发国民的抗日情怀,保家卫国。
跨出少年杨可扬当年离开的故居大门,当我行走在版画一条街时,一个功成名就的杨可扬呈现在了眼前。大街小巷,随处可见黑白分明的版画。《张老师早》版画中,鞠躬的孩子,既衬托出老师的可敬,更显示出老师处境的凄楚;冷清的街道,远处等车的人们,既表现了“早”,又渲染了悲凉的气氛……那不只是对眼球的吸引,更是对心灵的震撼。《农忙时节》《春晓》《初冬》《播种》《收获》……一幅幅版画,再现农村小景,足以见证了举淤口村对大师的哺育之情。
我注视着每一幅版画,犹如与大师倾心交谈,一幅幅版画好似连通历史与现实,诉说着不同的故事。如今,大师已与我们天人相隔,硝烟弥漫的战争也已远去,举淤口村迎来了幸福安康的田园生活。大师手中锋利的刻刀没有遗失,传承到了农民画家杨昌仪手中,变成了温暖的画笔,主题由原来的抗争、困难,变为和谐、幸福。
版画街的尽头,是杨可扬文化公园——百合园。大师铜像背靠青山,面向村庄,端坐于百合园内,深情地凝望着家乡。右侧耸立的石块像一把放大的篆刻钢刀,上面刻着金光闪闪的几个字:“人生就要像版画一样,一丝不苟、黑白分明。”少年杨可扬怀揣梦想离开了举淤口村,几十年后,他终于魂归故里,日夜守护着脚下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
版画文化村,生态休闲养生村,还有那不屈不挠的精神,是杨可扬回馈家乡的一笔巨额精神财富。我想,如果没有杨可扬和他的版画,也许举淤口和许许多多默默无闻的中国村庄一样,仍藏在莽莽丛林中,不为人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举淤口是杨可扬一个人的村庄。
回到即将出发的客车上,透过车窗,回首村庄,大师那“人生就要像版画一样,一丝不苟、黑白分明”的谆谆教诲犹在耳畔。我陷入长长的冥思,生命之美是什么?当青春尽逝的时候,我们又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