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起行

　　我家乡浙南山区庆元，岁底年关，北风嘶吼声中送来的往往是小雨夹雪的气候。房檐下，农具被放置在墙角打瞌睡，这是庄户人家最闲散的日子，也是辛劳了一年的男人们围着小火炉、端着手中的小酒杯“咂咂”喝着家酿红酒的好时机。家乡喝酒的男人们都说：“酒是粮食精，这日子越过越年轻。”

　　家乡在桂花飘香的时节，街头巷尾就会时不时地飘出一阵阵比桂花更浓郁的香味儿，这种特殊的香味是酿制“红粬”作坊里透出来的。利用陈年旧谷碾米炊饭再掺“酒娘”（酵酶菌）制成的“红粬”，是庆元民间酝酿制造红色米酒必不可缺的原料之一。

　　自古以来，庆元的庄户人家几乎都添置着一个大小不一可酿红酒的酒缸。冬日，他们用自家种的优质糯米炊成熟饭，晾凉后倒入事前放置山泉的酒缸中，然后掺入红粬，经过一个月左右的不断搅拌，然后让它自然沉淀下沉为醩，上浮成酒。这种历史悠久的农家米酒据说暖胃补肾、驱寒祛湿。

　　白居易《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开头句所表述的“绿蚁”，就是新酿米酒未滤清时，酒面浮起的酒糟色微绿，细如蚁。

　　寒冬腊月，雪雨封门，天公作美，令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户人家男子汉也过上几日闲舒日子。他们或呼唤自己的女人从鸡窝里摸出几个母鸡刚生下来的鸡蛋，再到后院割把香葱大蒜炒碎蛋花，或自己从陶陶罐罐里摸出几把黄豆，放进端摆在炭火烧得彤红小火炉之上的砂锅里三炒两炒，待砂锅里黄豆扑鼻喷香后再倒碗中，腾出小火炉上的砂锅续上水，再把祖辈世代相传、自己事前已经装满了红酒的那把晶亮的锡壶放入沸腾开水之中，这叫“烫酒”。比起直接倒入砂锅所热的酒，“烫酒”喝起来味道显得可口温顺得多，其后劲更绵长。

　　亲戚来了叙叙亲情，拉拉家常，谈谈年景，这场合的话题多是长辈们的身体状况和读书的孩子成绩如何；朋友来了，你拍他一掌，他打你半拳，相互亲热地呼唤乳名：“你这‘猴子’，快一年没见面了，跑到哪座山去称大王了？”“我这不跑到你这条‘蛮牛’洞里来喝酒了吗？”亲友之情随着小火炉熊熊燃烧的炭火越喝越旺。

　　农家酒还是一杯融合剂。邻居两家因责任田边的几寸地，一场争吵，翻了脸。村里的长辈们出面调解，嘱咐原来存在小错的那方烫上几壶酒，再准备自家种的几碗农家菜，昔日的“冤家”坐在一起喝上几杯“相和酒”，起初双方都感到别扭，酒为他们化解了心中的冰冻，翻开话题，剖出“病灶”，话一说透，都是彼此的误会，在久经世事的长辈们开导下，双方杯碰杯一口干，手握手“泯恩仇”，后来你说“当时我行动有点过火”，他说“那日我脾气太暴躁”，立即化解了久积在心的疙瘩。

　　家乡庄户人家的这缸酒，在金桂飘香的时令开始制作“红粬”，冬深之际入缸酝酿，腊月启封，启封之时，酒气飘香。

　　不知，这位曾写过《卖炭翁》、在杭州当过“老市长”的白居易所问“欲饮一杯无”的那缸酒，是否与我家乡的农家酒，使用同样原料、同等工艺、同节令酝酿的？否则，缸里新酿米酒上浮的“绿蚁”为何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