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远长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泱泱古国，锦绣中华，天南地北，都市乡村，能脱口而出这两句诗的不计其数。800年来，这枝红杏激励着仁人志士平民百姓，不管身处顺境逆境，常视其为座右铭，为家国为民族不懈努力，以阳光灿烂之心态奋发图强。
人们知道诗作者名叶绍翁，来自浙江龙泉，江湖派诗人，一生没有博得多少功名，后半生隐居钱塘。但他凭着这两句诗，凭着历时多年著述的《四朝闻见录》，名垂文学青史。
然而叶绍翁很低调，无论正史野史都没有留下太多资料，人们想要更详尽了解他的成长轨迹，唯有在他的故乡，在坊间，在依然流传着的一些传说中，勾勒出他青少年时期的模糊轮廓。
一
叶绍翁原本李姓，祖籍建安，也就是现今与龙泉相邻的福建浦城。他的家族曾风光过，祖父李颖士，中过进士，儒将一名，在处州任过刑曹一职，因抗金有功官至大理寺丞，刑部郎中，深得宰相赵鼎器重，与大臣叶梦得交往颇多。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赵鼎遭陷被贬，李颖士受牵连免职，家道从此中衰。待得叶绍翁出生，家境已一贫如洗，其父恐对手进一步迫害，落得子嗣无存的惨状，于是来到叶梦得祖籍处州松阳叶家恳求庇护幼子。叶家念在上辈交情不薄的份上，愿意承担风险，将绍翁改姓叶，作继子收养。为免走漏风声，又将绍翁交给龙泉北边离城十里的山间小村岩后叶氏抚养。
叶家没有隐瞒绍翁身世，绍翁小小年纪就明白了自己的苦难，但并没有因寄人篱下而颓废，反而特别乖巧。为防人多眼杂，叶家不敢将绍翁送于城中入学，也不敢请私塾上门，由族中饱学长辈教习诗文。
毕竟是将门之后，叶绍翁生得骨骼新奇，习文练武得心应手。为了减轻家里负担，他夜里读书不点油灯不点烛，自己上山砍伐竹子做火篾，或挖掘松树桩。松树桩积满松脂，燃烧起来更明亮，龙泉人称其为“灯”。他将“灯”烧出的烟尘收集起来制成墨汁，又引山泉在门前下方挖洗笔池，池边砌上石板作纸书写。池水往下冲刷撞到岩壁，飞溅的水珠像极了飘洒的雪花。他怕儿童来洗笔池玩耍不小心跌落，又用竹子搭建了一圈栏杆，再种上几棵桃树，没几年但见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山中野鸟常来洗笔池歇栖，啁啁鸣声似是与他唱和。绍翁望着自己打造的小景致也是满心欢喜，某日在石板上练字到酣畅处，欣然题诗：金书宫殿玉栏干，雪瀑飞泉洞口寒。日暮仙翁骑鹤去，碧桃花满石棋盘。
二
村东二里山顶上有座白云庙，叶绍翁常来此处凭吊。百余年前，五里外的石马岗出了两位奇才，老大管师仁，老二管师复。管师仁科举高中进士，各地为官，最后官至吏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深得徽宗器重；管师复无心为官，回白云岩隐居，在白云庙开课教授当地学子。徽宗得悉，派钦差前来邀请出山，管师复指着飞泄的白云瀑和升腾弥漫的云雾对着钦差吟咏：满坞白云耕不尽，一潭明月钓无痕。钦差见他心意如此，只好无功而返。
叶绍翁未免感叹，我若早生百年，或先生迟生百年，便可拜在先生座下为徒，洗耳聆听，何等幸运！而今只得仰望先生之高洁，自强不息苦读勤耕了。
叶家不愿将绍翁困囿山中，每至销售山货或采购货物，就捎带他进城，让他领略世外的繁华与疾苦。绍翁穿梭于大街小巷，了解了各种货物的行情，尤其青瓷宝剑，不但世人喜爱，甚至为朝廷贡品，欣喜不已。但他最喜欢去的地方还是留槎洲。留槎洲是龙泉溪中一座宽阔的岛屿，当地人原称仙洲。苏东坡在杭州任职时听闻这么一处佳地，感叹道，这不就是张骞出使西域乘坐的仙槎飘落在此吗？于是将仙洲改为留槎洲。洲上有一座长桥，贴着桥有一座阁楼，苏东坡又提笔写下“留槎阁”匾额相赠。桥与阁相连的造型，像极了大宋的官帽，于是各地学子科考前都要前来参拜，祈求自己中榜。此桥名“济川”，为城南二十里的何执中题写。何执中在徽宗时官拜宰相，端是了得。他题“济川”本是勉励读书人要心怀济世忠君之志，可惜太多人升官后却骄奢淫逸贪生怕死，以至大宋江山沦陷半壁，偏安江南一隅。
叶绍翁喜欢留槎洲并非也想祈得一官半职，而是敬仰苏东坡、何执中等先贤的才情，从他们的精神中汲取能量。科举是需要官员和有名望的私塾先生举荐才能参考的，他没有这样的资源，再有才学也踏不进科举之路。他最开心的是在与外来学子闲谈时，获悉各地信息，使他身在山村也知天下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觉得自己突破了山高路远的闭塞。
三
“入寺层层百级梯，新堂更与白云齐。平观碧落星辰近，俯见红尘世界低。”管师复这首题于白云庙的七绝一直激励着叶绍翁登高望远拓展视界。某日有人对他说，你在庙前看龙泉只见一角，若登上南山，龙泉城一览无余。
南山在城南，高约二百丈，山上有佛寺道观，虽近在眼前，却不曾攀过。听罢此言，绍翁便往南山而去。来到山脚，不知登山路径，见到一户人家，就上前扣门问路。开门的是一位青年才俊，问明缘由还邀绍翁进屋喝一杯茶水再走。房屋虽简陋，园子却不小，植着诸多花木，桃李梅荷兰菊等等。绍翁环视一周，门侧墙边有几株小树却不识得，问主人方知是杏树。龙泉难得有杏，不期在此相遇，主人说自北边携来植于此。主人优雅如此，绍翁很想互通姓名，却又不敢造次。龙泉外来人口不少，些许是为避难，埋名隐姓，尤讳盘根问底。庆元党禁之残酷，想来依然心有余悸。
站在南山顶上北望，视野果然宽阔，然而看尽龙泉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更大的世界在山外。
翌年上元，绍翁又到留槎洲，听得学子们议论当今圣上，说他重视台谏奏议，有“人所难言，朕皆乐听”的诚意，生活节俭，又关心民间疾苦。他觉得心中突然射进一束强烈的阳光，瞬间温暖起来。皇上若此，不正是臣子百姓的幸事吗？想起南山下那位隐士，他飞奔而去传递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到得屋前，他很有礼节地轻轻扣动院门，但过了许久也没有打开，他记得上次不是这样的。他将耳朵贴着院门，听了许久还是没有动静。低头回望时他才发现，门前的小路已铺满青苔，印下了他的鞋印，他终于明白，不是主人不愿开门，是他们一家离开此处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绍翁有些失落，更多的却是欣喜。主人肯定比自己更早得到消息，先前往临安去了。他突然发现墙头上几根枝条冒出几个红点，凑近一看，是杏花的花蕾！
这么神奇吗，杏花可以这么早绽放吗？他分不清，春风是从外界吹进心里，还是从心里吹往世界，是从墙外拂进院内，还是从园中溢出墙外。
我要写诗！坚实的心脏嘭嘭撞击。
“应怜屣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吟罢长笑而去，向岩后家中飞奔。我是红杏，我要冲出大山这垛院墙！
他内疚地告诉父亲，要离开叶家，离开龙泉，去往杭州。父亲说，李家后人就该志在远方。绍翁说，我身上流淌的是李家血脉，但叶家收留了我，养育了我，是我再造父母，我永远是龙泉叶家的子嗣！
叶绍翁风雨兼程向杭州，在钱塘安居下来。后来结识了翰林学士理学家真德秀，在他的协助下完成了《四朝闻见录》。又与葛天民等诗人要好唱和。他的带动，如一股清泉，洗涤都市的喧嚣。
叶绍翁，南宋一个山区青年，倔犟生活，阳光吟咏，以平凡的姿态，书写不平凡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