苝苇(松阳)
在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审判》中,被告人K到处寻找法官申辩,却从没有一个法官出现过,只是在辩护律师的厨房里,挂了一幅法官的画像:
“画里的人穿着法袍。那人坐在一张像宝座一样的高脚椅子上……仿佛正要站起来,做一个激烈的,也许是愤怒的手势,说出一个决定性的观点甚至宣布一个判决。”
被告人震慑于画像的威严,但厨娘不屑一顾,她告诉被告人,“他个子很矮,几乎是个侏儒。虽然如此,他却让人把他画成这么高。实际上他坐在一张厨房用的椅子上,屁股底下垫了一块折起来的盖马毯子。”
那一刻,应该是一个解构的时刻——哦,原来你是这样一个人。
如果有真实的照片,我最想看看那些伟大作家是什么样的。盲诗人荷马空洞的眼窝怎样倒影这个世界?莎士比亚是戏谑的还是庄严的?“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屈原是怎样一个小老头?苏东坡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笑成一朵花?我最想看一看,那个怀念少年时代爱情的八旬老头陆游,他和唐琬有过合影吗?
如今存世的陆游画像,只有成都杜甫草堂的《放翁先生遗像》了,如果不是有文字说明,你可以叫他秦观、黄庭坚、辛弃疾……他们都长得一样,他们都是发黄的宣纸古书里的人物。他们都头戴子瞻帽,广袖宽袍,表情凝固在千年的时光里,好像在退缩,又似乎想逃离画框。
不仅肉身形象模糊,陆游的精神肖像也在各个时代被肆意扭曲成各种形状。目前国内使用最广泛的文选是朱东润选注的《陆游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这个版本被读书人戏称为“战狼版”陆游,理想破灭、郁愤报国、高昂鼓吹,似乎陆游一生就在不停地呼喊杀敌杀敌,在白日,在醉梦中。这个扁平的、漫画式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一般人心目中的陆游就是这样的。钱钟书梳理了陆游形象和陆游诗歌的接受史,他认为,陆游的作品有两方面,“一方面是悲愤激昂,要为国家报仇雪耻,恢复丧失的疆土,解放沦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帖出当前景物曲折的情况。”所以,宋末志士和元初遗民被他的“忠愤”诗歌感动,成为国破家亡之际抗议的最强音。而他的那些留恋光景的诗文,又打动了后世几百年的读者,《红楼梦》中香菱就喜欢在剑南诗稿中寻章摘句,旧社会无数客堂、书房、花园中挂的都是陆游诗联。到了清末,国运倾颓,内忧外患,谁怜爱国千行泪,亘古男儿陆放翁,读者对陆游的“靖国难、扫胡尘”的饱满爱国热情又有了亲切的体会。
陆游从34岁出仕到86岁去世的52年中,在外任职不到22年,有30年时间在乡闲居。他的海量诗文中,大约有六七成是与家乡生活有关的。当然,这些乡居生活的诗作,有很多是日记式的记录生活,还有很大一部分是为写而写,文学价值不高。
陆游的爱国情怀自有其基础:乡情、亲情、友情、爱情。“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行遍天涯千万里,却从邻父学春耕”“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傍水风林莺语语,满园烟草蝶飞飞”。这是灵魂对家园的爱。另一方面,陆游也经常抱怨生活的不如意:孤独、贫困等等负面情绪经常干扰他生活的心情:“三十五年身未死,却畏天下最穷人”“著书虽如山,身不一钱直”“水复山重客到稀,文房四士独相依”……
潘向黎在她的古诗词随笔集《古典的春水》中说,很多年来,陆游一直不在喜欢的诗人行列。直到她通过顾随和金性尧两位老先生,认识到陆游的忠实的性情和诚恳的人生态度。她发现,陆游“心事一辈子放不下”“拿一生来孤注一掷”,内心受震动。
陆游的两件心事中,抗击侵略者,恢复旧江山,为最大、绵延最长的心事,他幼年起就遭遇中原丧乱,亲友父老离散,灼热眼泪浇灌了爱国的大树,“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可惜报国情怀不能为朝廷所用,收复河山的壮志只能在醉后、梦中——“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这桩心事,这种遗憾,直到绝笔诗《示儿》,还是放不下:“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第二桩心事,是陆游的个人生活悲剧,潘向黎在《古典的春水》中认为,“陆游一写到唐琬,便深挚、便凄美、便醇厚,让人在叹息感情的伤痛折磨人的同时,看到人生竟有这样的可能:辜负了所爱的人,却始终忠实于爱情本身。”陆游的晚年,在63岁、68岁、75岁、77岁、81岁、82岁时和临近生命终点的84岁,分别写下诗词凭吊心中唯一的爱,沈园柳老,梦断香消,这个老人,“灯暗无人说断肠”,往事不能说,伤痛不能说,只有用诗歌语言、真实的景致、真挚的情感,表达幽微的人情、幻灭的悲情。
潘向黎《古典的春水》用了十二讲的规模讲述她对于中国古典诗歌的理解。关于陆游的这一讲,她用的标题是《心中极多想不开》。这是她在旁听顾随先生的讲课时得到的启发。顾随先生说,陆游“在年老后,在需要休息时,内心得不到休息,有爱,有愤怒。”潘向黎说,“顾随对陆游评价不能算高,但就是喜欢。为什么呢?‘因为他忠于自己,故可爱,他是我们一伙儿。一个诗人有时候之特别可爱,并非他的诗特别好,特别高,便因他是我们一伙儿。’”
整本《古典的春水》十二讲,就是将那些能够成为我们“一伙儿”的诗人拎出来,用现代的眼光进行重新审查,把他们的喜怒哀乐、怪癖和天才,小机灵和大问题,像老朋友那样戳穿、调侃——你的身材没有那么高大,你的宝座没有那么庄严,收起你的峨冠博带,让咱们来一次心与心的对话。因此,她说“杜甫是个老实人,他活得认真,感情强烈而真挚;李白大多数时刻比较关注自己,活得飘飘荡荡,有点像一只被太多的爱和关注宠坏的人。”关于晏氏父子,她说,这两人均是“人间愁种”“浅情世间,奈何情深”。而关于苏东坡,“当然有深情,但他不沉湎。沉湎就容易钻牛角尖,东坡一生样样都会,唯独不会钻牛角尖,他有雅量有逸气。”关于辛弃疾,“他想改写历史,可是他连自己的命运都左右不了。他是万般无奈,被逼着成了文化精英。”……这样的解构,引发了我们对这些古典诗人从未有过的敬爱之情。
在百年白话文运动过程中,虽然各种古诗选本依然层出不穷,但各种选本都带着自己的眼光和各自目的,把古代诗人塑造成文化标本。李白是狂放的,苏轼是幽默的,杜甫是悲愤的,在教科书中,在通俗文化中,他们被类型化,就像庙堂里的神像,贴着标签封入神龛。
这就像卡夫卡描写的法官画像,反映的不是真实的人物,而是一种观念,一种类型,古典诗人活泼的生命被封印,被无视。潘向黎《古典的春水》做了一个有益的尝试,就是要把这些古代诗人从佛龛上解救下来,他们不是墙上挂挂的神像,他们是一个个有爱有恨、有畏惧有向往的写作的生命,他们有的以诗为日记,有的把诗歌当成阶层跃升的台阶,有的用诗歌抒发生命力,有的用诗歌应酬远方,他们写下了不朽的经典,他们也写下了脸红的打油诗,他们用诗歌笑傲王侯,他们也用诗歌取悦歌女,他们自制樊笼,他们也凌空高蹈,他们叙事,他们哲思……古典诗歌,是他们的生命体验,是他们的经验世界、文化取向和政治实践,是他们永恒的生死场。
因此,我觉得,我们读古典诗歌,就要尝试着进入古人的“生死场”,学会理解、处理他们的时代,发现他们的道德困境、文化痛点,发现他们在追求什么、逃避什么,用心灵去理解心灵,直到有一天,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这样一个人。那一刻,老祖宗的群像就从岁月熏黑的神龛上翩然而落,在现代的语境下游龙戏凤,裙裾窸窣,金戈铁马,嬉笑吟哦,高亢悲吟,躬耕南亩,挥鞭大漠……那时,就是古典诗歌在现代世界重新生长的时刻,就是我们挂帆飞渡古典春水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