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副刊瓯江派

万寿菊

  吴梅英(龙泉)

  “我想看看这花开再走。”大姑姑站在大堂里,朝着低矮杉皮背上的花骨朵张望。

  我端着满满一脸盆水,从厨房里小心走出来,走过大堂,走出天井,爬上搭着杉皮背的木梯子,将脸盆放在杉皮背上。脸盆上,浮着一个刷牙用的水杯。我在木梯子上站定,拿起水杯,一杯一杯往万寿菊上浇水。这花到底要什么时候开啊?我笑着说。

  好像整个暑假,我一直在浇这盆花。暑假里阳光多,一天下来,花叶都蔫了。但水一浇下去,花骨朵立马精神起来,橙黄的花瓣似乎明天就会绽开。明天又明天,我们等了多少个明天,我们忘了,好像天一热起来,这盆花就有了花骨朵。

  大姑姑是那年春天来的。那一年,我爸从江西回来,走进家门,一脸微笑,比较开心的样子。大姑姑跟在他身后走进来,不声不响的,好像她不是一个客人,而是回自己家。她安静地走进大堂,在靠板壁的木凳上坐下。“你们大姑姑。”我爸笑着,很随意地向我们介绍。

  其实,我爸不介绍我们也看出来了。大姑姑的面容跟我爸很像,前额凸起,鼻梁扁平,眼眶凹陷。只是,大姑姑脸上多了一种平和,那是生活赋予她的珍贵礼物。

  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听说过这个大姑姑。我爸几个兄弟姐妹中,只有他跟他二姐留在浙江。上世纪五十年代,我祖父母带着我小姑姑跟我伯父逃荒去了江西永新。当时我大姑姑跟二姑姑已经出嫁,我爸则抱养给了他叔叔婶婶,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后来大姑姑也跟随丈夫一起逃去江西,在德兴落脚,艰难困苦中,她和大姑父生养拉扯大四个男孩两个女孩,老四张德尧一路读书,供职政府部门,后升至正处,给大姑姑争足了面子。

  这些,我们都是听我爸妈说的。大姑姑话少,从不主动跟我们说她家里的人和事。在龙井几个月时间,她几乎都在厨房里。她年少从龙井嫁到隔壁上南坑村,年轻离开上南坑去江西,到六十多岁才回,我们都以为她是回来玩的,应该四处走走看看。想不到她一回来就在厨房里忙碌,好像她原本就是这个家的一员,是我们任劳任怨的本分的母亲。每天为我们烧出一日三餐,煮好猪食。那时候,我们家公路边的新房子还没最后建成,每日吃饭的人里,还有做工的师傅。

  后来我们明白了,我爸名义上是带大姑姑回来玩,心里是计划好让大姑姑回来帮忙的。也许,他直接就跟大姑姑这样说的,他们姐妹几个,我爸最小,几个姐姐都护着他。那之前一年,我妈去世。我妈身体不好已经多年,厨房里一直是我们姐妹几个勉强顶着。我爸那年打算搬新房,家务事多,身边需要一个能料理一切的人。我大姑姑自是最合适人选,当时,她几个儿女都已经成家,大姑父也已经去世。

  每天,忙完厨房里的活,大姑姑喜欢在大堂靠板壁的凳子上坐坐。她坐在那里,也不说什么,就看看我们,看看天井外面衫皮背上那盆花。我们用一个破脸盆种着那盆花,我姑姑说,从没看过这种花,其实,我们也没看过,我们姐妹不善种花,那种花好像是谁家刚从外地带回来的,我们不知怎么也种了一株。橙黄的花蕾,包在绿色的表皮里,一天天的,只看见花蕾又大了一点,花茎又长高了些,却是没有一点要开的迹象。怎么有这么难开的花,我们都笑着感叹。

  有时候,同村一些女人过来找大姑姑说话。大姑姑站起来,客气地给人泡杯茶,然后就坐在那里,陪人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人要走了,她也站起来,陪人走到天井前,指指那盆花,念叨着不知什么时候开的话。她的语气始终是平和的,显然,她并不着急,只是就花说花,找些话题而已。人走后,她看看时间,又转身走进厨房。

  “大姑姑,带你去村里走走么?”

  “不要,忙你们的吧,我自己想去会去的。”

  “大姑姑,你这样一天到晚忙太辛苦了!”

  “这有什么辛苦啊,就家里事情做做,跟休息一样。”

  大姑姑说这些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一边说一边忙手上的活,仿佛她做那些活是不需要力气的,就跟我们站在一边说话不要力气一样。

  我爸说,你大姑姑可不是客气,她一辈子做习惯了,田里山上,多少活都不在话下,家务事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事。

  我唏嘘不已。从小到大,我一直怕做家务,有一天可以不干农活,这竟然是我努力读书的强大动力。

  1985年,我妈第一次逃生,带着我妹就住在我大姑姑家,我妹幼年的记忆里,只留下大姑姑家每天早上吃番薯粥的画面。一边二表哥家吃白粥,我妹说,大姑姑家当时生活困难,白米饭不够,才每天吃番薯粥。但我妹喜欢吃番薯粥,难得有一天吃白粥,她还要闹脾气,抓着大姑姑家的黄豆满地撒,大姑姑脾气好,完全拿她没办法。

  我大姑父是1995年去世的。大姑父去世后,老四张德尧想接大姑姑去城里住段时间,大姑姑拒绝了,她说习惯了农村的生活,家里的鸡鸭鹅等也离不开她。1996年,她肯跟我爸回浙江,想来真有很深的姐弟情谊。

  那年八月份,德尧表哥开车回龙井接大姑姑。当时我们已经住进公路边的新房。新家大门口,德尧表哥为我们三姐妹和大姑姑拍了张合影,大姑姑坐在靠背椅上,我们三姐妹在她身后站着,像她的三个孩子。

  大姑姑走后,搬到新家的万寿菊终于开了。它静静绽放着,花型还保持花蕾时的原状,只是花瓣稍稍打开,保守而内敛。它开了好久,且一直没有要凋谢的意思,有如它的花蕾期一样漫长。“可惜大姑姑没有看到。”我们从花前走过,看它一眼,念叨一句。

  2006年,大姑姑脑溢血住院,大年初二晚上,得到消息的我们连夜开车赶往德兴,那是我们第一次去江西看大姑姑。2013年,大姑姑去世,享年8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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