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的雨夜,恍惚中被雨声惊醒,起身坐了一会儿。雨声中再次闭上眼睛,半梦半醒中,似乎回到家乡,回到父亲身边。
父亲曾经来温州生活过,可他无法忍受城里的生活方式。权衡之下决定返乡,离开这不适合他生活的城市。
我没有阻拦,我知道,对于一个在乡间生活了七十年的人,只有挥舞锄头才能让他安心,只有在乡间,他的呼吸才是自由的。
我记得大概九岁或十岁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凌晨五点左右,总是会在睡梦中被父亲叫醒——水稻秧苗在地里疯长,我们全家必须在五到六天里完成所有秧苗的插种。
乡间的清晨,经常大雨滂沱,我总希望它晚一些停,这样可以拖到八九点出门,因为那时候,蚊子就不会再光顾我们柴火棒一般瘦的腿上了。乡间不知名的小黑蚊,在这个季节对你身体裸露的部分总是毫不留情的,每次地里回来,腿上被蚊子叮咬后,如黑芝麻洒在一只长条黄面包上一样,密密麻麻的小血包令你奇痒无比。
我们在劳作之后回家,常常会点上一支香,用它发热的火点熏烤叮咬点,缓解那种令人难受之极的痒,至今想来还是心有余悸。
父亲从我们眼里看到了想要多睡一会儿的想法,于是他一言不发,自己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径直走出大门,消失在雾雨之中。我们也赶紧跟上,去秧苗田给父亲准备秧苗。
到了田里,雨也停了,我们蹚水拔秧苗。为了防止蚊子进入裤子,干脆不扎裤管,任由它折腾。弯着腰,抓住禾苗的根部,有节奏地拔起,就势在水中把秧苗根部泥土洗干净,交换至右手,撸去过长的老根,然后扎成一把扔在身后。
秧苗拔好,已是晌午,我们给已经劳作半天的父亲补送秧苗。我背着“棕袋”,里面有父亲的午饭,还有个小担子,挑着鸭笼装着两只麻鸭,带去在田里吃螺下蛋。
母亲和姐姐挑着秧苗担子,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五里的山外是福建的地界,那里的山头,有祖先在几百年前开垦的田地,父亲“分单干”后分给我们的,它是一家人一年的希望,也是最为重要的“固定地产”。
太阳露出来了,地上烤出来的蒸汽,如同给行走的人身上刷了一层桐油,黏糊闷热……
父亲在田边坐着,把着烟斗抽草烟等着我们,他所带去的秧苗已经没有了,正等着我们送过来。接过秧苗,他飞快地在田里施展出他几十年练就的本领,双手左右交替,倒退着身子插秧,平静的水田仿佛欢腾起来,绿色的秧苗开始有序地点缀于黝黑的水田中。
这么一整块大田,年轻一点的农民总是要拉上一根线,顺着线插秧防止走弯了。大田插秧的方法有很多种,有“直带”和“横带”,秧苗有序排列,长大成水稻后,便于施肥与将来的收割。
这种掌控大面积水田有序插秧的经验方法,非一日之功。遇到几平米的小块水田,父亲会留给我们一展身手,这个时候,我们会欢呼雀跃地跳去田里闹腾一番。插秧的时候,有时候会摸到田螺,有时候脚上会踩到鳝鱼泥鳅,运气好的话,一天下来,可以收到几斤田螺,拿回家吐尽泥土,配上夏初的紫苏在锅里一起烧,将是一道让你无法抗拒的菜肴。
到中午了,我们坐在田埂边上,拿出家里带来的午饭,通常是土豆饭加腌制的藠头。有时候忘记带筷子,就会在田边折几根小枝条清理干净代替筷子,吃起来口中总感觉有一股青草味。吃完的筷子还要埋起来,说是怕被山魈捡去闻到你的味道,然后找到你。
饭后,父亲点了根烟休息,我们便会在田边的山上游蹿。山上有一种野果叫“国公”,吃起来又酸又甜,还有润滑的奶子果,以及挂满枝条的野桃子,野桃子又涩又苦,其实它到盛夏才能吃,我们猴急了点。
山雨的再次来临,使我们不得不躲在“灰寮”中,“灰寮”是一个堆积肥料和稻草的简易房子。而父亲还是穿着蓑衣继续在田里劳作着,插秧这种事不管天气如何总是误不得的。
母亲则先回家伺候牲畜了,我们在“灰寮”中呆坐着,看着外面大雨中父亲模糊的身影,不知不觉在去年剩下的稻草堆里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雨停天暗父亲叫醒我们……
夜幕降临,田间腾起一阵雾气,我们跟在父亲后面,拎着一筐的田螺,顺着梯田盘旋而下,越过山岭回家。田里蛙声和虫子的叫声交织在一起,蚊群在我们身边乱舞,蝙蝠在空中觅食,飞鸟归巢在大地上留身影,秧桶垂在父亲背上,发出“咚,咚,咚”的撞击声,一大二小我们父子三人的身影,在暮色中往村里走去……
三十年过去了,每每一场大雨一场雾,都会让过去熟悉的场景,重新依稀出现在我梦中。那些留在深处的记忆,永远无法抹去。那年父亲三十九岁,正是我当下的年龄。
(庆元 管朝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