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龙泉)
下地铁看到一张海报,去年的电影,色调轻盈,很淡的绿与蓝。
刚下过雨,它湿漉漉地塌陷在地上,像是植物系的一滩梦。
半年没有去电影院了,有时回想看电影的感觉,跳出来的,全都是小时候那种老电影院——
大红宣纸,墨汁淋漓的片名,零食铺里的冰汽水和辣条,以及硬邦邦的座位,在小孩眼中过于宏大的幕布,以及充满灰尘、胶片和旧时光的特有味道。
唯一的影厅,远比现在的影院要大,这么多人挤在一处,形成共情的盛宴。欢喜变成狂流,哀伤成了万古愁,故事里悲欢离合被重新理解,千里河山一齐明灭。
不能暂停,不能快进与后退,不能改变结局。电影院的仪式感似乎仅仅为了同甘共苦,我们是黑暗中唯一的偷窥者,又同时是无可奈何的上帝以及冷眼旁观的魔鬼。
电影放到中途,有人要去洗手间,得绕过许多膝盖,弯腰低头从幕前走,影片顿时掠过黑影,把人物的脸侵蚀切断,一瞬间将我拉回现实。
这时我喜欢偷偷回头,顺了色彩斑斓的光河,看见漂浮无数细灰的明亮半空,在银幕上创造出平行宇宙,从静止到流动,从抽象到具象,从破除生活到修补生活,多么神秘的魔术。
影片节奏缓慢——公车驶过,电铃也就远了,女人腰肢婀娜,转身把收音机关上,一个沉重的男声被半空扭断,画面几乎带有甜味,嵌了金色与银色的浮尘,阳光是安寂的。
我还太小,不懂得品味另一层面时空的静止,近乎无聊,对着虚空盯了很久,突然伸出手,用指尖劈开眼前的空气,浮尘们惊炸开去,四下逃窜,像扰乱了一整个宇宙。
我不肯停,顺着光线仰头,观赏一场与世界上其他人都没有关系的只属于自己的无声爆炸。爆炸尽头,是电影放映员,一束光,将他从凡人升华至不真实的意象。
老电影院旁边开了夜宵店,卖卤猪蹄、茶叶蛋和豆干,门帘上挂着喇叭,飘出点低幽的吆喝,文白相杂,让人走出影院,又立刻想起日常甚至平庸的一切,想起这一切里的克制,以及真正的自由。刚刚在女主人公泪眼之中,雨已经下完了,夏日夜晚绿流涌动。
我曾经在电影院后边,那丛死掉一半的爬山虎墙下,窥见另外的故事。
父亲背起儿子,醉汉互骂,情人吻别再吻别,他们共同铸就一座秘不可宣的殿堂,百合花盛开,巨大的鲸曳曳歌唱,高贵与世俗,电影与现实,正在以不可思议的姿势重叠,二十世纪初,每场戏以两种方式上演,献给上帝与魔鬼的新世界。
我一生的电影,都曾在童年阅尽。
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回去,从新的白日寻回旧的影子,但的确有过某次失格的梦,将我带回,回到那一个个闪烁细微光芒的夜晚。我愿意只在影院门口站那么一小会儿,让身体和灵魂中的全部虚构和想象都拧干,洗尽自觉与不自觉的谎言,最后勇敢又怀有怯意地剥下面具与壳,在故乡的大地上,再一次婴孩,再一次赤诚。
故乡留我,便如同大地收留黄昏。
其实我的感怀,到底不容深究——影片大多是差的,看电影的人也杂七杂八,老电影院无法抑制地散发出衰败气息,雨后天穹潮湿,蚊虫腐烂,门外垃圾桶已满。
可在我的回忆中,竟然只剩诗意,以及败给了诗意的大地众生,男男女女。
当老电影院以及当初一同看电影的人全部落失过往,看电影就失去原本意义,化作一份美且寂寂的诗意。连同故人,夏日和雨都盎然。
我至今希望自己有如植物,时常被雨浇灌,有着清凉和苦味。准确地说,雨是故乡的雨,浇灌是一种打碎与新生。
总会有某部电影里的另一个我,一直不懂乡愁,也无法预知老电影院被拆除时,无数夏夜雨水倒流而上,是如何的铮铮有声、冽冽动人。
电影还未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