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人世，让我最为怀念的莫过于爷爷和养育过我的大山。

　　爷爷一辈子都生活在浙南偏远的小山村——青竹。这个四面环山的村子如同名字一样美丽，竹风嗖嗖、炊烟袅袅，山风夹杂着田土的气息穿梭其中。那里的山很高，高得足以让城里人为之嫉妒，山间浮云环绕，宛如系着白色围巾的妙龄女郎，秀气可人。那里的树很大，大得连两三个人都抱不拢，无数飞鸟环绕其间，好似一幅美丽的西洋油画，娇艳欲滴。村子不大，几乎所有东西都与木头有关。房子是木头搭建的，晒谷台是用木头铺盖的，就连孩子们的玩具都是清一色的木头制品——陀螺、木枪、弹弓等等。村里人世代以种田为生，伐木主要是作为生活所需，生态得以平衡稳定，人和自然和谐共存。

　　曾几何时，为了发展经济，村里开始大搞香菇种植，伐木也就变成了生产所需，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人们不断狂舞着柴刀进山，大树也就越来越少了。随着科技不断进步，木屑粉碎机一再改良，就连手腕大小的树苗也成了人们采伐的对象，村子渐渐富裕起来，但是山上的树木却不再茂盛，大山女郎那原本秀丽的长发日渐枯萎。更为可怕的是，为了更多获利，人们错误地理解靠山吃山就是将山上原始林区的树木全部卖掉。

　　这一切，爷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在我13岁那年秋天，70岁的爷爷因为在封山区砍了五个树桩，被护林员以乱砍滥伐为由罚了50元钱，一气之下病倒了。当时已在县城念书的我，急忙随父亲驱车赶回。爷爷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严肃地对我说：“那五个树桩是别人偷伐后留下的，偷伐者为了方便，砍口离地足有一米高，树桩风吹雨淋都快烂了，我看了觉得实在可惜才砍的。我知道树对人有多好，怎么舍得砍树呢?”说完，爷爷激动得一阵咳嗽。也许是我和父亲的到来，没过几天，爷爷的病情就有了好转，心情也逐渐开朗起来。回城前，爷爷依旧用他那长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要听爸爸的话，好好读书，将来要像你爸爸那样当个国家干部，千万别回来砍柴啊!”说完他像往常一样爽朗地笑了，咧开只剩几枚牙齿的嘴开心地笑了。谁知这些话，竟成了爷爷最后一次对我所说的话。

　　半年后，就在我小学毕业的那天，爷爷病逝的噩耗传来。我顾不上参加毕业典礼便跟着父亲飞车赶回。一路上，父亲没说一句话，强压着心中的哀伤。爷爷共有四儿四女，父亲排行老四，除了他是知识分子外，其他都随爷爷在农村以种地为生，但是爷爷与父亲的感情最好。回村后我才知道，爷爷在那次病后就开始种树。他用自己攒了一辈子的几百元钱买了树苗和化肥，拖着病体一锄一锄地在离家不远的荒山挖坑种树。面对村民的嘲笑，面对家人的不解，他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停地种着，固执地种着。二亩鸟不拉屎的荒山头，硬叫爷爷给改造过来，种满了松树苗，多达数百棵。就在种完最后一棵树苗后，爷爷便一病不起了。后来听二伯说，爷爷临终前留下遗言，命父亲严加管教我，以使我长大后能吃上商品粮，混上个铁饭碗，不穿草鞋穿皮鞋。一来光宗耀祖，二来别让我像他那样做一辈子泥堆里的泥鳅。那些树作为他仅有的遗产全部留给我，其他堂兄弟不得随便乱动。

　　为了让爷爷亲眼看着树苗成长，父亲把爷爷埋在了那片他生前为之奋斗的荒山中。几百棵与我齐高的树苗在风中颤抖，似乎在为使其获得生命的老人抽泣送别。一阵风刮来，沙石漫天，想到爷爷就是在这个满是沙石的荒山走完了人生最后的一段旅途，我的眼睛湿润了，或许是风，或许是沙，我不愿睁开眼睛，不愿接受爷爷离去的事实!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每当看到街头参天的大树，每当闻到飘扬在美丽城中的桂香，每当听说这个城市人与树的动人故事，我就会想起慈祥的爷爷，想起那片与我齐高的小松林。去年春节我终于有机会随父亲回村祭拜爷爷。进入村子后，我的目光首先投向了埋着爷爷的山头。可是，我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座荒山了，村子周围都种上了大大小小的树木。埋着爷爷的那座山头已被一片异常挺拔茂盛的松树林遮盖着。二伯告诉我，现在全村人都懂得了失去树木带来的灾难，前些年都自觉开始种树了。我急忙放下手中的行李直奔山头。山上原本裸露的沙石已被厚厚的植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金黄的枯草好似柔软的棉纱铺满了整个林区。那些曾经与我齐高的树苗已挺拔参天，密密麻麻地遍布“爷爷”周围。

　　（胡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