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小树林,摞着一个个稻草垛,圆滚得像陀螺。它们缄默着,仿佛这座瓦窑头村庄的守护神。
我喜欢将牛赶到后山的小树林吃草,我躺在稻草垛底下,看着花牯的肚皮正在一圈一圈地胀着。我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植物茎部的汁液在嘴里弥散开来,甘甜,清香。我胡乱地想着一些没有边际的事情,稻草的腐气穿透了我的衣裤,一丝一丝地渗入肌肤,有些凉意。阳光照着花牯吃草时幸福的样子,花牯的尾巴很有节奏地一甩一甩,在坡顶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后山的林子不大,树干上摞着密密麻麻的稻草垛,使得林子有些拥挤。林子白天也很寂静,可以听得见清脆的鸟叫。稻草垛底下可以捉到长尾巴的蜥蜴、硬壳的臭屁虫、不停啁啾的蛐蛐,以及一种叫鬼见愁的虫子。稻草垛的周围散落着一堆堆的土坟,斑驳的墓碑零零散散地插在地上,或完整,或残缺,有的淹没在杂茅草和灌木丛中不见了踪影。
火金伯伯的坟就在小树林里,火金伯伯是摞草垛的高手,摞的草垛结实、不透风,经过一个冬天的日晒雨淋也不塌。在乡村,能够摞出一个好草垛的男人一定勤快能干,一定是伺候庄稼的好把式。据说火金伯伯的老婆只看他摞过一回草垛,就心生喜欢,嫁给了他。火金伯伯搬来石头堆好底座,将稻草把子顺着树干顺时针摞一层,再逆时针摞一层,交叉着叠高,摞草垛的过程像一场隆重的演出,总有一些人驻足围观。火金伯伯没有病,他爱喝酒,他喝着喝着就睡着了,后来被人抬到这里继续睡。
火金伯伯坟茔不远处睡着吵死鬼(村里人都这么称呼他),他是村里少数不会摞草垛的男人,火金伯伯说他不会摞草垛所以娶不着媳妇。吵死鬼整天唧唧歪歪,说的尽是女人的风流事。吵死鬼死的时候,村里人集资了一口松木棺材给他下葬。还有整天擂着门板骂街的小脚潘老太,他们躺在这里后就不再作声了,只有几个稻草垛陪伴着。村里人从小树林走过,从孩提一直走到老,再后来就躺在小树林的怀里,化成小树林中的一撮土。
有一次,一个偷牛的外乡人被绑在松树杆上,村里人从稻草垛上卸下几捆干草铺在偷牛贼前面的空地上,大团大团的草烟呼呼地蹿起来,围观者松开裤子对准燃烧的稻草洒尿,草烟和尿臊味铺张着,熏得偷牛贼眼泪鼻涕横流,脸形痛苦地扭曲着,呼天抢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得意的哄笑。这里还出过一件事。一对知青在这里被人拎走了衣服,并报告了生产队长。男知青以伤风败俗的罪名被关在牛棚里批斗,村里人都说他是流氓,大姑娘小媳妇看到他时远远地躲开。男知青戴着啤酒瓶底一样的深度近视眼镜,他会写诗,念诗的样子很特别,摇头晃脑的,那样子我学不来。
稻草垛是村庄的季节报时器。转眼又是一年秋收,稻草垛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不多久就遍及整个村庄。父亲在门前的空地上拉回了一车稻草,正在和母亲一起一把一把地摞着,那根孤零零的松树杆渐渐地被稻草围得丰满圆滚起来。花牯“咔嚓咔嚓”地嚼着稻草,对着稻草垛发出了“哞哞”地欢叫,那是它一个冬天的料草,我看见花牯在阳光底下轻轻地甩了一下尾巴,甩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就像在和秋天作个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