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无声,夜凉似水,万籁俱寂,只留二泉潺潺空响。阿炳拉响了《二泉映月》,丝丝入扣的琴韵,低婉轻回,如泣如诉,抒发着淤积在心底无限的悲凉和感慨。
胡弦上跳动的音符化成一泓清泉,时而静卧沟底,波纹不惊;时而逶迤婉转,叮咚作响;时而奔泻跌宕,玉珠飞溅。屏心静气,似有涧边野花幽香,似有啾啾鸟鸣,似有鱼翔浅底,一份高雅,一份脱俗,一份精致,一份隐忧,萦绕于心。
我喜好于月夜聆听《二泉映月》,仿佛依稀听见阿炳的脉搏、心跳、呼吸,我的灵魂被飞扬的乐调彻底征服,像吸进了捅破窗户纸的迷香,满目瑰丽,内心茫然。当初评定惠泉为“天下第二泉”的茶圣陆羽,以及御书“天下第二泉”的乾隆皇帝都不曾料到,真正让惠泉闻名遐迩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一个瞎子和一把打了结的二胡。
20多年前,我曾经的居所距阿炳墓地咫尺之遥,时常独自去探望阿炳。前些年,我回到无锡,为了再次聆听《二泉映月》。阿炳的墓地坐落在惠山申涧南侧向阳半坡,紧依着二泉、寄畅园、惠山寺、愚公谷、龙光塔等著名景点。沿着青石山道小行片刻,右转弯,穿过一道厅门,阿炳就静静地躺在这里。墓地被树木密密匝匝地簇拥着,松风阵阵,墓后的树枝伸过墓碑,仿佛弹响乐曲的修长手指。墓顶杂草丛中不知名的浅黄色野花热烈地绽放着,将墓地衬托得生机盎然。墓茔豪华气派,与阿炳生前一文不名形成了莫大的反差,对一生清贫的阿炳来说,不免太过奢侈。阿炳的铜像默默地站立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埋首拉着一把没有琴弦的二胡,是在演奏《二泉映月》?还是《寒春风曲》?或者是《龙船》?撩人的琴声,拨动着拜谒者的心弦,与之产生共鸣。阿炳是音乐史上的一代怪才,他的一生充满了传奇和变数,而这些,如今都埋在了这堆黄土中,留给后人无尽的叹息和遐想。天高云淡,浓荫蔽日,坟坛落满了斑驳陆离的光影。申涧弯弯曲曲,如梵音清磬,祭奠着这个音乐精灵。我清净地坐在墓前,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第几次看望阿炳了,与山下游人如织的景象相比,这里冷冷清清,我想,冷清和孤寂才使阿炳归于真实。
阿炳的一生可以用蹉跎来概括,生不逢时,天妒奇才,悲惨的境遇频频降临阿炳身上。音乐成了他治疗心灵创伤的灵丹妙药,音乐成了他黑暗中的一盏指路明灯。阿炳的音乐伸张对社会的不平,申诉自己的不屈,又不乏朗月清风、高山流水、天马行空这样的疏朗意境,既是对世道的控诉又衬出向往美好生活的愿景,这种繁复心理在《二泉映月》中凸显。许多个明月高悬的静夜,阿炳坐卧在二泉边的“听松石”上,品泉,听泉,思泉,他将一生的孤忿和对生命的参悟倾注于泉水中,曲成人病。二泉,因了阿炳而灵气四溢,名动天下。
阿炳江苏无锡人,自幼从其父学习音乐,四岁丧母,二十一岁患眼疾,三十五岁时双目失明。冬天,他用冰块摩擦双手,锻炼弹琵琶的指弓;夏夜,为了避免蚊虫叮咬,双脚浸在水里练习拉二胡。他迎着晨风吹笛,用铁筷子敲打方砖,练习鼓点、板眼,还经常跟着父亲出外拜忏、诵经、奏乐。频繁的道家音乐活动,使他的音乐技艺超群脱俗,加以一副天生的铁嗓子,人称“小天师”。一个出身寒门,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社会底层人士,凭着聪慧、悟性和坚毅,完成了对古典民乐的揣摩、领悟和驾驭。
阿炳是一个落魄的艺人,以卖唱为生,但嫉恶如仇,誓不与权贵为伍。阿炳有三不穷,人穷志不穷,人穷嘴不穷,人穷名不穷。国民党军阀汤恩伯敬请阿炳为他十三姨太唱生日堂会助兴,阿炳断然拒绝,惨遭毒打。阿炳毫不屈服,信口编了唱词,拉起二胡痛骂汤恩伯。抗战时期,日寇占领无锡,章士钧当了汉奸,阿炳编曲诅咒他,被汉奸打得卧床不起。后来,章士钧被日本人枪毙,阿炳又编了一首《汉奸的下场》,沿街叫唱,无锡人士无不拍手称快。尽管物质世界里衣不蔽体、饥寒交迫、凄苦窘迫,但阿炳刚强坚毅,胸襟开阔,磊磊落落。阿炳立足于生活感受,创作了大量的经典乐曲,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存世,着实是中国音乐的憾事。
1950年,无锡市举行一场文艺晚会,阿炳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登上舞台,表演了独门二胡独奏,听众以经久不息的掌声抚慰了这颗孤寂一生的心灵。同年暑假,中央音乐学院杨荫浏、曹安和教授慕名远道而来为他录制了《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三首二胡曲和《昭君出塞》《龙船》《大浪淘沙》三首琵琶曲。阿炳一双颤颤的老手,轻轻抚过那把结满辛酸泪水的胡弦,一生的坎坷磨难凝结在两根纤细的胡弦上,从指间潺潺流淌而出的琴声,三分如诗的轻愁,敞开了一个本色男人豁达的胸襟,倾诉了他极其沧桑的一生。此曲只应天上有,震撼了两位音乐家!由于当时磁带录制完毕,于是约定第二年开春再录。可就在这年冬天,这位饱经风霜、贫病交加的老人因肺病吐血而死。来年春暖花开,两位教授再来的时候,已是人去楼空,只剩下无尽的扼腕痛惜。
一曲旷世名乐《二泉映月》筑就了阿炳的音乐殿堂,《二泉映月》化作叮咚作响的音乐萦绕于时光之外,永恒的精彩镌刻在后世的心碑之上。
我想,假若没有杨曹二位的造访,没有那台古旧的苏式钢丝录音机,阿炳的音乐,一定和《广陵散》那样,成为人间绝响。阿炳的二胡溅出生命的张力、社会的责任,揭示出阿炳人格魅力的隐秘,他的品格凝聚着二泉的贞洁、惠山的隽永、明月的浩气。阿炳以音乐完成了人性的唯美契合,完成了人生的征服和超越。以至于世界著名指挥大师小泽征尔首次听到《二泉映月》后,激动地说:“只有跪着听才有资格。”我们的阿炳,才从中国民间艺人一跃升格为民间音乐翘楚,阿炳以音乐进入不朽,这是他始料不及的,直到生命的休止符拨响,他也没有见证自己的辉煌。如今,只有惠山怀抱里的这一堆黄土,衡量着时光之重,掂量着人生之轻。
我们的阿炳,转瞬间,隐进了历史,隐进了浩荡的音乐当中。穿透历史的风尘,我们依稀可以看见,戴着墨镜的阿炳,身穿破旧的长衫,怀抱二胡,背着琵琶,折一身瘦骨,却依旧傲气凛然,踏着一地的霜雪踽踽独步,走出了中国音乐史上一道绚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