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龙泉)
天还没有全亮的时候,我已经在路上。
在路上看见一棵树,那样的高,那样的直,在涩涩的晨雾里,茕茕孑立着。
四周皆荒地,哪里冒出来如此挺拔且醒目的一棵树呢?我曾在道路旁见过许许多多树,它们的枝干小心翼翼地躲过城市的包围,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在墙与墙之间的缝隙里苟延残喘。它们的根从地底轻轻,轻轻地往上攀爬,触及坚硬的地砖,隆起微妙的线条,无法用视觉丈量,用脚踩上去,却能感受到活着的生命真真切切的一起一伏的呼吸。
这一棵树与其他不同,它依然保存野性,按照自己的意愿生长着——一棵树从出生起便以原始的本能,向天空行进。比起人类,某些植物更像虔诚的教徒,愿意花上一生光阴,极缓慢却也极坚定地绕过看似无法逾越的艰难险阻,心无旁骛追寻众神所在的方向。
它寒风中的影子,透露出一种苦涩的诗意,几乎成为一个象征,虽然我无法回答它象征着什么——作为自由的象征它太过孤凄,作为梦想的象征它太过纤细,作为高洁的象征它又太过脆弱。
它居住的荒地即将用于建造住房,而在那之前,它依旧可以作为一个尚未被赋予意义的象征而存在。
想起莫奈的白杨树,晨昏四季的光与影交替,厄普特河岸边排列整齐的树木呈现出迥异的风姿,无数人路过,少数人驻足观望,而只有莫奈一人静坐沼泽地中,不厌其烦地揣测晨曦和晚霞照亮的叶片有何微妙不同,企图破解只有自然之神才明了的光与色排列组合的秘密,并最终将其印入画卷——从此他亲眼见到的白杨树成为了全人类想象中共有的白杨树,与他见过的日出、罂粟花田、少女以及睡莲一样。
我不是莫奈,我路过这棵树后,我就真的路过了它,我无法通过此刻了解它的过去或未来,生活不允许我这样做,否则这个世界便会失去了大部分惊喜和悔恨,从而变得索然无味。
能够互相交流的人类尚且不能完全了解另一个同类,我也永远不能真正了解一棵树,不能交流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但那足以给我慰藉和希翼。
于是我慢慢离开它,继续往前走去,前边灌木丛中山茶开得低低的,花季伊始,鸟鸣如洗。雨刚刚停,不管会不会转暖,天空总也一寸一寸明亮起来;不管是不是晴日,新的一天总也一寸一寸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