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市石湖村紧靠龙泉溪，村里有不少人都是溪上放排，有水运站职工，也有农民工。他们风里来浪里去，生活艰辛充满危险，给后人留下了那个时代的许多感人故事。我父亲季观宝曾是吴湾水运站的放排工，与洪水有过一场惊险的生死搏斗。老宅中一张保存近六十年的奖状，记录了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故事。

　　1959年6月中旬，5号强台风肆虐浙南。一时间，大雨倾盆，山洪暴发，瓯江水位迅速暴涨，水流湍急，浑浊的江水如同呼啸的巨龙，直向下游冲去。

　　18日傍晚时分，雨已下了整整一天，江水一直在上涨。父亲带着同一组5名排工——龙泉人曾贤护、徐家德、季焕泉及二位青田人，放着6条近45米长的木排，艰难地通过瓯江青田城的下段。他们用力地控制着木筏，想找一处水流平缓的河湾靠岸过夜，来躲过这场暴雨。如果运气好点，第二天就可以到温州的小旦，圆满完成这趟水运任务。到了停排点，这里已密密麻麻停靠了许多木排。父亲指挥大家依次将木排停靠。可轮上他这条排时，停靠点已快接近瓯江中心了，水流特别湍急。大雨中天黑路滑，一名排工跳岸后拴排，找不到拴排的石柱，慌忙之中把系排的“竹链”弄断了。在湍急水流的巨大牵引下，木排如同一条蜿蜒的巨龙，直向水流最急的地方冲去。排工们一下子慌了，长年在江上讨生活的他们深知，在这种恶劣天气里，木排根本靠不了岸，而在夜间放排，危险性极大，弄不好就会“排散人亡”。瓯江下游这一带，每当洪水来临时，一旦发生木排打散，当地会有人蜂拥而来，公然抢走他们自认为的“浮材”。而按照规定，如果遇险放弃木排，造成财产损失，排工要承担相应责任。

　　父亲站在狂风暴雨中，向同事喊着：“你们自己当心点！我把排放到石埠下，看看能否靠岸！”此时，木排完全处于自流状态，根本没有办法控制靠岸。它如脱缰的野马瞬息过了温溪、小旦，在急流中一直向温州河段直奔而去。岸上的人拼命喊：“会出人命的，快弃排逃命吧！”父亲深知，凭他的体力与水性，完全可以游回岸上。可他想：“这么多公家木头被大水冲了，损失实在太大！一定要守住它，才能向站里交代。”

　　瓯江的下游，江面更宽，洪水滔天，汪洋一片，早已望不到岸边，靠岸根本不可能了。

　　狂风大雨，天更加阴沉了。父亲全身早已湿透，为了防止意外落水，他索性脱掉了蓑衣，赤膊着上身，穿着短裤，站在排头。此时排身已被水流完全冲散，他把排头的木头重新扎紧。这也是他最后的阵地了，父亲紧握着大杉木做成的“舵”，借着水流，全力调整排身向前直流，避免木排横折散架。狂风暴雨的黑夜，滔滔的江水，父亲忍受着饥饿、劳累、恐惧、孤独，借着水浪闪烁的一点微光，紧紧地盯着前方，与洪水抗争着、搏斗着……

　　就这样，他死死坚守着自己的阵地——排头，漂荡在浊浪滔天的江上，伴随着死亡的威胁，度过了生死相随的10多个小时！

　　天蒙蒙亮，雨也停了。一夜未曾合眼的父亲，疲惫至极，隐约看到极远处依稀的山峦。已一天一夜没吃东西的他，伸手掬了一口水，直接喝了下去。马上“哇”地吐了，喝下的水竟然是咸水。原来这条木排，已经冲出了瓯江口，漂到洞头附近的海面上了。

　　温州林业局派出小火轮把父亲救起时，父亲双腿都站不起来，嘴唇上全是泡。他艰难地对救援人员说：“我把木排交给你们，应该没有大损失吧？”现场的人无不感动地流下眼泪。

　　同年9月底，温州专署林业局举行隆重表彰大会，颁发给父亲一张“与洪水顽强搏斗保卫国家资产安全的季观宝同志”的奖状。这是父亲用生命换来的荣誉，也是父亲排工经历的最高褒奖！这张奖状，外面加装了一个玻璃镜框，高挂在主屋大堂正梁之下，一直保存至今。父亲生前每年过年时，总会取下来，轻拭上面的灰尘，重温那惊险的记忆。

　　上世纪六十年代，国家对企业用工实行精简，父亲服从国家安排，回到了石湖村务农，一直到1983年因病去世。这一段瓯江排工的艰难经历，成为父亲生命旅程中最精彩、最值得回忆的故事。

　　（季良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