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高坪的那天，丽水城里还很热。高坪，依然有太阳，但有风在空中流动，暑热褪去，微薄的凉意拂过脸庞，轻轻起伏着的头发在脸上，在耳畔，在颈边缠绕着也不让人觉着烦躁。

　　一行人就这样背着行李，走在高坪乡的小道上，穿过二十四节气长廊，看大棚里蔬菜蓬勃，看路边狗尾草招摇。莫名想起，是不是那些年知青下放也是这样？一行人从城市到农村，带着行李，去田间劳作，去亲近土地。

　　越是靠近住宿的民房，越是多地看到稻田，一片连着一片，黄绿深浅各不相同。远远地看这些稻田，只觉得像油画布上打好了色块做底，走近了才知道这油画已经勾勒得相当细致。稻穗沉沉，锋芒毕露，在风里轻轻地擦碰着稻秆、稻叶，若是我能听懂它们的语言，此时听到的必然会是一曲丰收之歌。

　　乘车的困顿，之前的懊恼都消散，我开始变得兴奋起来，脑子也很活络，一幕一幕闪过。在稻田与稻田间行走，想起多年前，舅舅带我去章巷外婆家，自行车就是穿行在这样的田埂上。快到外婆家时，起风了，要下雨了。舅舅的自行车疾驰着，碾了一只从田埂上窜过的青蛙，我下车将那青蛙捡了来，到了外婆家，一群母鸡涌来，我吓得甩手把那青蛙丢开，那青蛙瞬间便被扯散，进了母鸡的肚子。

　　稻田间的风吹着我，吹着恍惚的往事。

　　很久没有这样的闲暇，可以漫无边际地遐想，想起过去，想起从前。没有什么大事，没有什么主题，也没有关键词，就这样任思绪像稻田一样起起伏伏，不在乎停在哪里。有风，就动；无风，也动。

　　晚饭是一桌子的农家菜，很好吃，很地道。厨师不一定出大力，但是菜本身是卖力了才有这样的滋味。我默默地吃着，想着，即使厨师很卖力，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味道。此刻，我在高坪的稻田旁，这些菜也一样长在高坪的稻田旁。

　　饭后，同行的人们拉开凳子，散落在农家小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听说丽水电影家协会送电影到此处的大礼堂里播放，就拉上陶老师去凑热闹。热情的协会小伙子打着手电筒领着我们去塘下礼堂，里面正在播放《红海行动》。我们端了两张塑料板凳坐到第一排，和那些赶热闹的小娃一样，抬着头、翘着脚，投入这片光影世界里。礼堂里的灯无精打采地睁着眼睛，角落里还有几盏索性不亮了；台下的孩子们也和灯一样困，有的索性靠在大人的怀里打起盹儿来了。

　　陶老师习惯饭后走路，坐不了几分钟便出去溜达了。我吸着鼻子四处闻闻，感觉屋子里满是猫的气味——我小时，家里养着猫，要是哪天给猫拉小便的煤球渣没有及时倒掉，屋子里也就是这个气味。

　　决定不再坐下去，把凳子叠回原处，离开会堂，出门走走。

　　在门口，遇上电影家协会的一拨人在散步，又兜上折回的陶老师，大家伙就这样凑成堆绕着高坪的稻田走着。

　　夜色沉沉，路灯清瘦高冷，依稀的光划开稻田与稻田的边界，田埂之间是纵横的水泥路。

　　那夜的高坪，天空中没有月亮，星星也很少。

　　高高的电线杆立在稻田旁，广播里传出的声音被晚风吹得很远，很飘渺……走在稻田里，大家都没有说话，却老感觉有人在说话——乡村新风貌、农家好消息、新闻早知道、近日天气预报。

　　夜行中，轻轻的风吹着稻田，带来一种清清甜甜的味道，肺腑之间舒坦极了。甜滋滋的空气让呼吸变得轻柔，如蝴蝶扇动翅膀，只在微微翕动之间。

　　待我们回到住宿的农家，厨房里又起炊烟，大锅蒸上玉米，煮起卤水鸡爪豆腐干，说是准备宵夜了。围坐在屋前，摆开两桌，啃着玉米聊着天。坐到后来，我的长袖外套还是抵挡不住夜风的凉，赶紧躲回屋里睡觉，剩下一个院子的热闹。

　　第二天早上，很早醒来。怕吵到屋子里的小吴姑娘，我把洗脸刷牙的声音调到最小，然后穿着睡衣披着外套踢着拖鞋散着头发坐到四楼阳台上喝水。目之所及，是大片大片的稻田，一直延伸到远处青山脚下。我时而看看天空，时而看看山间翠竹，机耕路上忽然开来一辆拖拉机，把我的视线拉出去好远好远，直到那拖拉机再也看不见。

　　就这样，我静静地坐在高坪的稻田旁，一身睡衣一双拖鞋一头散发一脸清闲。

　　忽然想起班里有个叫揭晓的丫头曾很认真地对我说过，蓝老师，我什么时候才可以看到你不化妆的样子。我当时不禁失笑——我每天来上班上课，都仔细擦脸描眉画目抹口红，还真没有不化妆的时候。那丫头不知道，她老师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素颜出来见人了。她的老师的好气色大部分时候是气垫BB给的，腮红刷的，口红擦的……老天啊！嗯，若是现在，揭晓那丫头也在高坪，她就会看到我不化妆的样子了——虽然脸色不是很好，但至少有勇气素颜以对。

　　正胡思乱想，隔壁房间的陈老师外出散步回来，她今日穿了条浅蓝的雪纺上衣，配着白色阔腿裤，很飘逸。我们屋子里的小吴姑娘也出来了，旁边的房间也陆续有人出来，整幢楼都开始变得热闹起来，楼下厨房传来开饭的喊声……我结束冥想，结束素颜，回屋“披灰”，想起揭晓的话，一边对着镜子打腮红一边嘲笑自己。

　　在高坪，在一个离白云如此近的地方，在一片氤氲稻花香里，我做了一个飘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