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局
清晨,海拔近1200米的后垟村笼罩在薄雾中。村民毛作兴习惯性地举起手机,拍下满山的绿意和袅袅炊烟。“早安,我在后垟等你。”朋友圈里这句简单的问候,成了他与外界连接的日常仪式。
这片草木葱茏、梯田错落的美丽家园,是毛作兴和妻子胡丽娟用二十多年时间重建的。2002年,毛作兴在外省经营着蒸蒸日上的食用菌生意,但乡亲们的呼唤让他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彼时的后垟,山头和田间因过度栽培香菇留下了不少生态“伤疤”。这种景象,也是那个年代叶垟、大垟的共同印记。虽然白鹤尖余脉的山脊线分割出层层叠叠的梯田,成为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根本,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宝贵的土地几乎被灰黑色的香菇棚占据。
当时,种香菇是三个村村民的主要生计,但同质化竞争令利润逐年缩水,许多家庭一年辛苦下来,收入不过千元。面对这样的困境,越来越多年轻人选择外出谋生,村里只剩下老人和日渐破败的房屋,土地被抛荒的速度也在加快。
“回来吧,村里需要改变。”乡音的呼唤,最终超越了事业的诱惑,毛作兴携妻带女回到家乡,在乡亲们的信任下,连任了四届村委会主任。改变,从基础设施建设开始。2004到2006年,后垟村的泥泞机耕路在村民们的努力下,变成了坚实的水泥路,曾经闭塞的山村迎来了久违的畅通。
真正的挑战在于“断腕”重生。2006年,后垟村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封山育林。80%的山地得到保护,毛作兴带头守护家乡的绿水青山。寒来暑往十余载,昔日的山水伤痕渐渐被新绿抚平。
随着云和梯田景区的创建,“路宽了,山绿了”的生机同样在叶垟、大垟的土地上萌动。然而,山高路远的天然桎梏犹在,人口外流、老龄化加剧的阴影依旧挥之不去。
如何让有限的土地产生更多价值?如何让留守的乡亲过上更有尊严的生活?这是三个村庄共同面临的挑战。
抉择
2014年春,梨花缀满叶垟村的老梨树时,张建芬辞去丽水市区的高薪工作,回到了故乡。
位于海拔900多米山坳里叶垟村,曾因40多年种植高山番茄而小有名气。这里的昼夜温差大、番茄生长期长,口感格外鲜甜。然而,山高路远,番茄的销售始终受限,农户们延续传统的产销模式,肩挑背驮、满身尘土地将蔬果运下山,番茄难免磕碰出伤痕,价格也因此打了折。
“我们的反季节蔬菜这么好,为啥卖不出好价?”抱着改变家乡的念头,张建芬开始鼓励留守村民种植高山番茄。与此同时,她在大垟村流转了200多亩抛荒梯田,建起30多个蔬菜大棚,以“基地种植+合作社+农户种植+电商销售+产品深加工”的全产业链模式,带动周边10多个村庄抱团发展。
但难题接踵而至。随着“粮保功能区”政策的实施,梯田上划了红线——非粮食的大棚不能随意搭建,修整田埂也要层层报批。“耕地有限,怎么才能让亩产值变高呢?”面对新情况,叶垟村党支部副书记张祖龙犯了难。
同样的课题也摆在大垟村和后垟村面前。不远处,云和梯田5A景区所在的坑根村已经发展得如火如荼,牛栏改建的咖啡馆飘着咖啡香,民宿门口挂着“今日满房”的牌子。而叶垟、大垟、后垟如同被困在透明的玻璃罩中,旅游开发的春风尚未吹到这里,生态农业又受困于物流与土地限制,很多村民感叹,“近在眼前的‘金山银山’,仿佛隔着一道墙,怎么也够不着。”
后垟村的毛作兴也在发愁。2010年起,他在梯田里养田螺、甲鱼,又把自家祖屋改建成“鸡鸣三县农庄”,山泉水炖煮的生态甲鱼成了招牌菜,一度吸引了不少食客。然而,随着景区核心区民宿的崛起,地处边缘的农庄渐渐冷清,入住率不断下降,“游客都集中在几十公里外拍梯田,谁愿意在盘山路上多开半小时的车?”
乡村发展又到了关键的路口,三“垟”该何去何从?一场关乎未来的抉择,在云雾缭绕的山谷中酝酿。
破局
夏日的阳光洒在大垟村的梯田上,田水清澈透亮,映着田间忙碌的身影。大垟村村委委员陈可东俯下身拨开水稻秧苗,看着一尾尾田鱼在水里欢快地游弋。
在大垟村的梯田里,不仅稻鱼共生,稻蛙、稻鳖、稻螺等多种生物共同构成了生机勃勃的生态循环种养画面。稻穗落下的花粉滋养螺苗,田螺啃食后的杂草变成稻谷的养分,鱼群游动搅动淤泥,为稻田提供天然有机肥。如今的梯田,正通过这样的生态循环,焕发着新活力。
在这一过程中,梯田无法大规模机械化的劣势,反而成了独特的优势。村民手工插秧、人工除草的身影,被拍成短视频传到网上,成了“古法种植”的活招牌。
稻谷还没成熟,预订的客户就驱车来到田边,看着水田里沉甸甸的稻穗,直接下单“买下整亩稻谷”。最珍贵的“宝贝”藏在水下,秋收时捕捞的田鱼供不应求,一尾肥美的田鱼,价格是普通淡水鱼的两倍。
“没有游客来,就让土地自己生出金子。”这个在田埂上琢磨出来的想法,正在三“垟”的梯田里变成现实。在叶垟村,除了原有的高山蔬菜与粮食轮作基地,浙江省科技特派员还带来了花卉“北美冬青”的种植技术。村支书和张祖龙将第一批冬青幼苗栽种到试验田里,为乡村开辟了“精致农业”的新路。这种花卉虽然生长周期长,但能卖出好价钱。一旦试种成功,村民就能把它们种植在田埂坡地上,既不与主粮争地,又能美化环境。
在大垟村的更高处,云和师傅石余凤的“粮菌轮作”基地里,夏菇菌棒在特制的定向袋里生长,借助高海拔的凉爽气候实现反季节高效种植。秋天采收了香菇后,富含养分的菌渣直接还田,滋养冬小麦生长。“土地一年到头都不闲着,这样才能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石余凤说。
后垟村的毛作兴夫妇则全面开发了“垟地”的价值。起初,他们办农家乐、民宿,后来在田里养田螺和甲鱼,此后又到山上散养土鸡、种有机瓜果,逐步实现了“垟地”的全面增值。
这些曾被“垟”字所限的村庄,正通过循环共生的智慧让每寸土地都发挥出多重价值。他们用实际行动重新定义了“垟”——这里同样是充满无限可能的生态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