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的高楼与高效之外,有一群年轻人,正转身走向自然。
他们带着“长枪短炮”在林间、溪畔、湿地里驻足,目光不再追逐手机屏幕上的信息流,而是静静追随一只只鸟的起落、一声声鸣叫的回响。他们在风里等待,在树影中辨识,在快门声中建立起对另一个物种行为、习性、节律的体察。对他们来说,这如同参与一个正在发生的、微妙的生态过程。
“打鸟”,是观鸟爱好者对拍摄鸟类的俗称,对应英文单词“shoot”。这个词,既保留了摄影的动态感,也暗含了一份凝视的专注。
过去,这是属于少数人的爱好,如今,在社交媒体的推动下,这项活动正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吸引着丽水的年轻一代。
镜头里的“自然之书”
这个春天,在丽水的公园里、湿地边、森林中,总能看到年轻人或手持望远镜,或端着长焦镜头,耐心地观察、拍摄鸟类的身影。
“观鸟太快乐了!”“今天又收录了一种新鸟!”这些句子,如今频频出现在微信朋友圈、小红书、微博等社交平台上。鸟类照片,不再只是自然科考的附属成果,而是流行话题的一部分。据小红书《观鸟趋势报告》显示,“观鸟”相关笔记讨论量已超过700万、阅读量超10亿,近一年笔记发布数量是过去10年总和的1.2倍,而这些笔记的用户中,又以“95后”“00后”居多。
来自景宁的雷陈澳便是其中之一。他自2019年在湖北读研究生时接触观鸟。起初只是跟着学校的观鸟社团去野外,用一双眼睛和一副望远镜开启对自然的探索。
“最开始能分清麻雀和燕雀,就已经很开心了。”他说。渐渐地,他开始用相机记录每一种鸟的细节:羽毛的纹理、爪子的曲度、站姿和飞翔的角度,都成了镜头捕捉的对象。回到家乡后,他仍然坚持观鸟,在村口、田埂、溪边。他的相机已拍摄超过5万张鸟类照片,书桌上常年摊着《中国鸟类观察手册》等工具书,有的书已经被翻阅得卷了边。
和他有着类似经历的,还有遂昌的胡华丽。她原本只是看朋友圈时,注意到丽水鸟类生态保护协会的成员总在发鸟类照片。一开始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朋友圈里全是鸟?”2021年赴江苏读研究生后,她选了湿地鸟类保护与多样性研究为方向。久而久之,她也变成了那个“朋友圈里全是鸟”的人。
“观鸟是一件非常‘慢’的事。”胡华丽说,“你得等它、听它、找到它。它肯定不会配合你,但你肯定会越来越了解它——这就是大自然的常规剧情。”
镜头背后,是对万物细节的注视,也是对自我边界的松动。
年轻人的“野外图鉴”
对不少年轻人来说,观鸟是一种带有游戏感的探索。他们热衷于解锁新种类,扩展自己的“观鸟图鉴”。
互报观鸟种类,是“打鸟圈”常见的自我介绍方式。“我看过300多种,在圈子里还算初级。”胡华丽说,“但这不是比较,而是一种进程,一种个人节奏。”
装备的选择也体现了观鸟背后动机的多样性。有人专注拍“大片”,讲究光线、角度、构图,追求“自然美感”。这些人,往往背着沉重的长焦镜头,支起三脚架一等就是几个小时,为的是在一个恰当瞬间的定格。
更多的年轻人并不需要昂贵设备。望远镜加手机,一个便携组合,足以拍出清晰的“物种照”——记录眼、喙、爪、羽,是辨别种类的必要步骤。入门级相机成了首选,兼顾质量与便捷。他们不以成果衡量,不以点赞驱动,他们珍视的是意外,是好奇心,是自然给予的不确定性。
受研究所课题组影响,胡华丽买了一台尼康Z62作为“打鸟”装备。她总会提前调好相机参数:快门速度1/400,光圈7,ISO则根据森林或开阔地带的光线灵活调整。“有经验的观鸟人,在端起相机的几秒间就能快速设好参数。因为鸟不会等你,倒逼着大家苦练摄影技术。”
如今,胡华丽已经不是手忙脚乱的新手,她走进林子,脚步稳,反应快,能迅速听声辨鸟。丽水的“观鸟胜地”,她一一走过,记得清楚。入选全市首批十佳观鸟点的九龙国家湿地公园,是她常去的地方,在那里,鸳鸯滑行于水面,四声杜鹃在林中鸣叫,发冠卷尾在枝头停留。钱江源—百山祖国家公园候选区百山祖园区树高林密,她曾看见白腹蓝鹟、铜蓝鹟藏在树影之间。而在龙泉凤阳山,黄腹角雉、白鹇、小仙鹟是她的“老朋友”。
即使在市区,也很容易有发现。万象山公园里,乌灰鸫、黑眉拟啄木鸟等是常客。这些地点,她一遍遍去。看鸟,也看时间、天气和光线的变化。经验,就这样一点点积累起来。
鸟,是流动的。“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只会出现在哪儿。”雷陈澳说。他并不总追求精彩的照片,更多的是耐心观察——观察一只鸟的起落,它会划出什么样的飞行轨迹、喜欢在何处停留,如何与同类相处——这些行为的背后,就是生活本身。
比如城市里罕见的红尾水鸲,在山间的河道边却不难寻见。雷陈澳曾在林中溪畔遇见过一只,它站在溪石上蹦跳摇尾,像在跳舞。他盯着看了很久,没有刻意构图,也没有抢拍奇观,只是满心欢喜地注视,“它在那里,不为你来,也不为你走。它只是生活”。他更在意的,是这种生动姿态背后的自然性。
在等待与凝望的过程中,那些最真实、未经修饰的生命瞬间,才可能跃入镜头。对许多年轻人而言,这种体验是当下快节奏生活中所缺乏的——不以效率为目的,不追求结果,而是全身心沉浸其中。它有时寂寞,有时令人沮丧,但更多的时候,是一次次出其不意的惊喜。
人与自然的新关系
观鸟的流行,带来了一套新的自然伦理。
年轻人开始意识到,“不干扰”是观鸟的底线。他们避免使用闪光灯,不投喂,不靠近。文明观鸟,成了共识。
雷陈澳常被新人问起“入门装备该怎么选”“哪些鸟最容易被找到”,他在一一作答之后,总忘不了补上一句:“千万别干扰鸟的生活,绝对不能破坏它们的栖息地。”
胡华丽也会提醒同行者,在山林里要尽可能压低声音,穿不显眼的暗色衣裤,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在丽水,这样的观鸟行为和城市生态发展也产生了互动。
松阳的松阴溪畔,每年1月都会迎来中华秋沙鸭。这种鸟对栖息环境要求极高,是“生态环境风向标”。10多年前,当地政府就设立了保护区,禁止采砂、捕鱼等行为,还建立了观察站、眺望台,把人类活动尽量控制在固定区域内。
在莲都,蓝喉蜂虎曾在一处临时沙堆上筑巢,但沙堆随时可能被挖走。政府部门介入后设立保护区域,拉起围栏,立起警示牌,保住了这个小小的家园。
最近,云和梯田国家湿地公园还上线了AI监测系统,配置50个人工鸟巢、2座观鸟台和视频监测摄像头、红外相机及先进的声纹采集终端,全天候监测鸟类行为,建立长期数据库,掌握湿地鸟类活动规律、长期变化趋势、种群及群落结构,实时评价湿地的健康状况,为预测、预警和制定防治对策、修复措施提供科学依据。
这些案例背后,是一种全民共识:保护生态不是少数人的责任,而是大家共同的生活方式。
鸟,是城市的访客,也是栖居者。它们的出现和离开,是自然对人类的某种反馈。
年轻人感受到这一点。对他们而言,观鸟不是逃避城市,而是在城市生态中拓出一条幽微小径,让树叶、羽毛和鸟鸣重新进入日常。他们把镜头对准鸟,其实是在对准一种可能的共生关系。
“有时候一整天只拍到一张照片,但那张照片,让你愿意第二天继续出发。”胡华丽说。
从被算法推送的兴趣,到被鸟类唤醒的情感,年轻人在绿水青山间看鸟,也在重新看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