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个大早,赶到乡下,父母早已在家等着我了。父亲说,远处的山要早点去,不然茶地被人浑水摸鱼地收拾了,无处追问,损失就大了。我也觉得是个好主意,多了我一个劳力,可以缩短年迈的父母在远山上劳作的时间,这也算是把力用在刀刃上了。
去远山上的路都是上坡。我对这些路的记忆,更多的还是停留在年少时跟着父亲和叔叔伯伯们上山砍柴或是扛树时的情景。路还是原来的那条路,当年十里八乡的村民都要经过那条路去砍柴,路面被踩得宽敞而光洁,我们肩上挑着柴担依然可以健步如飞。可眼下,路面早已被疯长的灌木杂草侵占蚕食,仅容得下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走才能勉强通过了。
一路上,我们没有遇见什么人。山野空旷,早于我们上山的村民散落在各处,也基本见不着人影。父亲说,这条路在大半年的时光里有几个人经过,他都数得过来。我们一路走着,父亲一路对我说着哪片茶山是谁家的,我对村庄与人事的记忆伴随着父亲的述说渐渐丰满起来。父亲指着道旁的一片茶园,感叹这片茶园曾是生产队里公认的最好的茶园,如今已经荒废,草木丛生,无法采摘,父亲心痛不已。有一片茶园,茶树四周被整理得干干净净,茶树上的果子结得满满当当的,父亲说那是根富家的,他的农活做得最好了!我知道父亲羡慕根富年轻,论干活,父亲何曾输给过谁呢?
空着手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走到属于我们家的茶山。父亲告诉我,左边的茶山是谁家的,右边的茶山又是谁家的,问我是否知道山界在哪里,我说只知道大概。父亲笑着说,带我来这片茶山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告诉我山界在哪里,免得日后与人相争。父亲时刻想着他的资产传承呢!我说,等我退休了,就回乡下养老,替父亲守土!父亲一愣,略略一算,嘟囔着:“等你到退休年龄,我都超过九十岁了!”母亲插嘴说:“你爸至少要活一百岁的!”我们三个人都笑了,却笑得短促,没有往下言语。我的心头泛起许多难以言说的小泡泡,我只能对它置之不理。我记得父母年轻时的模样,再看眼前的身影,只觉一阵恍惚。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对某一段数字产生出莫名的恐惧,我在下意识地对它们进行屏蔽,幻想着这样时光就被我凝住了。
上山干活时,我和父亲一样,在腰间系了一把刀。这刀是有大用处的,可以对付缠绕在茶树上的荆棘,可以清除在林间走动时那些碍事的草木。我发现,父亲用了很多时间来清理杂树杂草,凡是和茶树争地盘夺养分的,都成了父亲消灭的对象,父亲帮助茶树建立属于自己的领地,同时也确保了茶树每年的收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多少人读出的是面对勃勃生机的欣喜,我读出的是父亲无尽的血汗。
我主动承担了高树的采摘任务,努力地采摘着。一不留意,我的右手食指的中段被刺了一下,我不知道凶手是谁,看不到刺在肉里的残留,摸着却又异样地疼痛。回到家,用冷水洗手时,又有阵阵刺痛向我袭来。我打了温水洗脸,当手伸进温水里,刚才的刺痛神奇地消失了,还觉着几分舒爽。我向父亲描述了我的感受,父亲说,我遇上的刺叫“担米刺”,被刺后能疼上很久很久,伤口一遇上冷水痛感就发作了。用上辈人的说法,要吃上一担米,疼痛才会消失,这就是“担米刺”这一名字的由来。
“万物都是有灵性的,你难得上山,那刺就是用这种方式让你记住它,它也是替我让你记住咱自己的山和那里的山界呢!”
我不记得经过多长时间那种疼痛感才彻底消失,而在疼痛感消失之后,每次看到手指被扎的部位,一种类似疼痛的感觉依然会在心头升起。或者说,这种痛感不是肉身体验,而是一种心理残留。那次被担米刺所扎的经历似乎也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担米刺分明是替故乡和父母给我肉身留下苦痛的记忆,让我明白不能忘本,让我知道对故乡和父母的亏欠。以担米来计,相较我这肉身几十年的供养,那一扎又是何其温柔何其轻描淡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