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5版:瓯帆

隐者黄处

□ 鲁晓敏

  沿着曲折的山路走上峰岭,转过几十道弯,黄处村的路牌突然撞入眼帘。我怔了一下,古时的云和县多有德行高深的处士隐居,黄处会不会是黄姓处士的居所?在这一带,人们将大屋唤作大厝,我猜想,黄姓人盖起的大厝叫黄厝,而“厝”又与“处”同音,会不会时间久了人们将其讹称为黄处?当然,还可以联想为黄处士隐于黄泥大厝当中。

  就在我浮想联翩之时,高耸的山峦突然撕开了一道缺口,里面藏着一块脸盆形状的山坳,我一眼看到了黄处村的全貌——它呈环状,依山而建,黄泥墙如同皮肤,黑瓦如头发,绿植如衣裳,黄处如同躺在大地摇篮中酣睡的婴儿。

  属于黄处的初始故事已积压在遗址中,昔日的黄处被草木的狂野给遮蔽了,只剩下一则久远的旧名跳跃在今人温暖的舌尖之上。黄处真正进入信史时代,要追溯到明朝万历十七年(1589)的一天,一个雷姓的福建人出现在这里,暂且称他为雷山吧。远离家乡的雷山在云和县大山深处种植靛青。此时,他要寻找一处新的靛青种植区,在山中跋涉了一整天的雷山迷路了,当他趁着夕阳的微光拨开一人多高的杂草,一处环形的山谷从草影中浮摇而出。此地就是今天安溪乡黄处村。

  夜幕四合,寒风吹彻,雷山在空地中点燃了一堆篝火。他累极了,烤着火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过了几天,雷山再一次经过这里,他惊讶地发现,那一堆篝火居然没有燃尽,炭灰中还闪着点点星火。雷山认定这是天意,寓意着此处香火旺盛,是上天赐予他卜居的宝地。福建地少人多,雷山的家乡更是如此,正为分家后无处安身而苦恼的年轻人,仔细环顾了荒废的黄处,此地山缠水绕,草木葳蕤,坡地土质肥沃,不禁喜上眉梢。于是,这个家徒四壁的年轻人在山谷扎下根来,刈草搭庐,开荒耕地,开始了艰辛的创业。

  除了这一带是无主之地外,除了那团不灭的火种之外,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选择黄处作为落脚点。雷山觅得吉居的消息传到了家乡,同族们接二连三地来此探望,接着拖家带口迁徙而来。这些来自福建的雷姓畲民从此在黄处安家落户。他们像种子撒到稻田中,长成青禾,在微风中拔节向上,一座村子很快草创而成。

  又过了25年,这一年是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另一支来自福建宁德的钟姓畲民也紧跟着雷姓的脚步迁居到此,不知道他们在什么样的机缘下与黄处结缘的?只知道环形的黄处如同母体,两个姓氏从此在此发脉,生生不息地繁衍。今天,他们仍然是村中大姓,约占了全村人口的八成。

  在400年后的今天,路的尽头,几十幢规模不一的黄泥瓦屋沿着山谷渐次铺开,形成层次明朗的黄处村。

  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我沿着雷山当年入山的道路踏进了黄处村。前夜刚刚下了一场饱雨,周遭的山色经过洗涤,显得特别鲜亮,更远处的山顶云蒸霞蔚,让人联想到“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意境。秋天是黄处一年最好的时节,满山的板栗树泛着青光,枫叶透着霞光色泽,里里外外色彩斑斓。一路走着,“哗哗”的水声响在耳畔,远处的山涧时不时露出一截身子,又时不时躲了起来。

  我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悠转,黄处村和云和其他传统村落并无两样,古老民居完整地保留着清代、民国的建筑格局和风貌,而且独具山地建筑特色,块石垒砌成几米高的墙基,统一的土墙老房子依照山形逐次排开,呈现出宽大的扇面。那些经过水气漂染的鲜艳黄色在满山翠绿中显得格外夺目。几条窄窄的石子路从脚下开始分岔,像一条条溯流而上的时间流水,我沿着石子路一级级向上,仿佛穿越了数百年。村中没我期待中的大厝,有的只是简陋的泥墙瓦屋,虽然少了富贵气,却处处透显出小富即安的满足。在小巷中走着走着,眼前一亮,突然跳出几片形状不一的空地,很显然,这种凹凸不平的坡地不适合建屋,村民要么将它们开辟成菜地,要么就搭建成晒台,也有的种满了花花草草,这种国画中的留白意境在建筑拥挤的古村落中难得一见,仿佛诉说着“满招损、退则安”的人生哲理。

  黄处村的布局自始至终围绕着随性而为,一幢接着一幢的山房,绵延的竹子栅栏,满墙乱开的紫藤花,一推就开的木门,就连家中的摆设也如此接近。毫无头绪地走着,竟然罕见地迷失了方向,真有种扑朔迷离的感慨。

  正当我试图找人问路时,头顶的泥屋中响起了琴弦拨动的声音,“咚”的一声,又是“咚”的一声,紧接着,琴声如清波响起。顺着琴音,我钻进深巷,沿着之字形的石子路折上了半坡,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登上一座农家小楼。只见一身青衣的男人坐在琴几前,约莫五十多岁,戴着眼镜,眼睛微闭,指尖划过琴弦,轻抚,慢捻,长按,如痴如醉,一股欢快的情绪从村中蔓延开来……经闲聊,得知弹奏古琴的男子是民宿老板,厌倦了大城市的生活,于是携妻归隐黄处,一边开着民宿,一边在山中过着闲情雅致的日子。琴前摆放着一只白瓷碗,碗里装着浅浅的清水,他说希望听琴者和弹琴者都能像水一样平和,与世无争。从本质上而言,水和琴是相通的,都可以以声音作为语言,也可以将寻常的表达化作诗性的叙述,那是对生命的理喻、砥炼和超越。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也不想问,感觉话一出口就俗了,就暂且叫他水先生吧。水先生说要为我弹一曲广陵散。在这深山当中,最适合弹奏的是高山流水,水先生却一反常态,我没有问为什么?古琴卧在琴几上,如同一匹等待奔赴疆场的战马。秋风起,竹海汹涌,雅音忽如水流潺潺,忽如柳絮拂面,渐渐地,空气里灌注了雄浑之气,疾风骤雨卷地而来,冲破广阔的寂寞,犹如千军万马横踏而过,卷起猎猎征尘,力扫千钧!

  啪!水先生收手,十指压在七弦上,余音滚烫。我还沉浸在激荡与杀伐之中,来不及回味,水先生欠身说了一声“献丑”,站起来为我沏了一杯茶水。沸水冲进玻璃杯中,几片茶叶随之旋转起来,香气随之弥散。一瞬间,一张张碧绿的叶子腾挪开来,山野气象勃然而起。

  走出民宿,登上了房顶上的山道,这是一个高台,可以四处眺望。天已放晴,大块大块的云朵堆满了天空,很快又在风中走散。四周苍莽群山飘来眼底,一络络山线如水波一般起起伏伏,勾勒出一幅无比空灵的画面。黄处村前摊开着几座形如莲瓣的山峰,如同一朵朵花朵在脚下绽放。以前对古人为什么使用一朵朵来形容山峰感到困惑,今天在一个特定的场景中终于一眼顿悟。我不由自主伸展出双臂,缓缓地在空中拥抱出了一个圆圈。这个圈中,我想辟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寰界。这个圈中,也有雷山和水先生要寻找的寰界。

  黄处人波澜不惊地生活在寰界中,他们在此安身立命,面朝黄土背朝天,甘心做一生的农夫。虽然吃了一辈子苦,却也躲避了时代更迭带来的灾祸,避免了卷入旋涡的悲剧。这点苦,对于一个家族所经受的大难来说简直不值得一提。

  在我沉浸于想象之时,云雾从脚底的朵朵山峰中涨了上来。天色渐渐地有些暗了,周遭大山收敛起了光泽。我快步下山,这时,遇到一个背着毛竹的汉子,他小心翼翼地退让一边,将竹子靠在了一侧山坡上,平静地等待我通过。我注意到了他的眼睛,眸子一闪一闪,满是温顺与随和。一个幼童从半掩的门后跑出来,“哒哒”地踏着石子路,仿佛一匹小马驹一般地灵动。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屋里响了起来,“跑慢点”,那呼唤在山里回荡,特别清亮,也特别动听。我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她也没有再作声,她就像黄处一样让人充满遐想。

  这是一家子。他们过着祖辈黄处人的普通生活。本质上,他们与弹琴的水先生一样,黄处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地名,而是通向他们内心深处的归隐地。也许他们一辈子都走不出黄处,即使走出了,也离不开身在黄处的自在与心安。

  此刻,我相信黄处是一个隐者,他没有具体的所指,如雷山,如水先生,甚至如我这样步履匆匆的过客。经过黄处,我们便如愿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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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5-21 □ 鲁晓敏 1 1 丽水日报 content_399796.html 1 3 隐者黄处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