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利
母亲对田地的眷恋，跟随着她的年龄增长，日益加深。
这与我们孝敬母亲的愿望是相违背的。为人子女，我们是多么希望父母老来享福啊！
父母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为了培养儿女们成才，甘愿守着一亩三分地受苦受累。而今，我们都已经成家，且每个人都事业有成，母亲完全有条件享福。然而，母亲放不下一直陪伴她的田地。她没有按照我们兄弟姐妹所期望的样子生活，依旧早出晚归，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她便起床了。随随便便吃一点，便往田间地头赶去。那个点，田地还在睡梦中，等着太阳来唤醒呢；早班的公交车司机，还在赶往开车的路上呢。
母亲就是这样，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比太阳还早去唤醒那一片田地。
那是一个刚下过雨的清晨，田埂上满是泥泞，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母亲小心翼翼地从田埂上走过，看到亲手种下的青菜，已经是绿油油的一片，眼里满是欢欣。她加快了步伐，到田里拔来一篮子青菜。一篮子的青菜，母亲计划着回家把雨天粘在菜叶上的泥土洗净，再送给我、送给姐姐、送给邻居，她的心是无比欢愉的。
母亲提着那一篮子菜准备回家，走过那片泥泞的田埂，走到一块满是污泥的地角时，一只脚滑了出去，母亲提着篮子的手瞬间松开，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摁在地上。篮子里菜散落一地，胳膊传来一阵刺痛。
母亲打电话给我们说摔了一下，手臂有点疼。我马上回家把她带到医院检查，拍了片，医生说骨折了。
还好不是很严重，但需要住在医院里治疗。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陪伴在母亲身边，纷纷劝说以后不要再去种菜了，保重好身体，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支持。
母亲像是犯错的孩子，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对我们说：“平时都是不会的，那天下过雨，我也很小心了……”
我们兄弟姐妹心里很是理解母亲的心情，以及她对田地的厚爱。但毕竟母亲年事已高，怕她再次发生意外，我们还是严肃地对她说，以后尽量不要雨天去拔菜，收了这些菜后，也不要再翻种了。
母亲口头上答应我们，收了这季的菜，不再种了。
可等到手好利索以后，又开始倒腾她的田地，种下各种蔬菜瓜果。母亲播种田地的心情，犹如我们高考刷题，在田地里，总有她做不完的题目。
母亲是个苦命的孩子，她一生下来才没几个月，生母便与世长辞。外婆去世后，外公家的生计更加艰难窘困，家徒四壁，清贫如洗，无奈之下外公只好将母亲寄养在别人家。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跟随着大人到田地里种各种庄稼，没有读过一天书。母亲一生都在种田地，血液里融入了泥土的气息，与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
去年的一个清晨，母亲刚刚为嫩绿的菜叶捉了虫子，又将路边的杂草除去一些，不料却踩上了一根钉子，钉子戳穿鞋底，刺进脚底，当时母亲也没有当回事，顺手拔出了钉子，摘了些菜回去。不承想，三天后，母亲的脚板肿胀厉害，疼痛难当，走路困难。不得已，才告知姐姐。姐姐马上带母亲看医生，医生对伤口进行了消毒，打了破伤风的针，又开了几天吊瓶。
十多天后，肿胀不但没见好，反而越发严重，走路也是举步维艰。姐姐又带母亲去医院检查，这一次连医生也慌了神，该用的消炎药也用了，竟没有作用，不知何因。于是利用各种医疗器械检查，最后做了磁共振，查出了病因。原来是被一种十分罕见的病毒感染，得了骨髓炎。母亲因为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不得不住院接受手术。这是母亲七十多年来的第一次手术。
手术后，恢复不错。到了能下地行走，母亲就闲不住了，开始蠢蠢欲动，准备回老家看看她的田地去。我们渐渐地明白，田里的各种蔬菜瓜果，才是她两个多月来魂牵梦萦的牵挂。
姐姐又是担忧又是生气，但不好多说，母亲的心在田地里，我们都是知道的。姐姐只能劝说母亲一定要量力而行，不要太劳累了。母亲笑着说，知道了知道了，会小心的呢。
阳光簌簌而落，在田野上绽放一片绚烂的色彩。在田地面前，母亲是欢快的，汗水湿了她的衣裳，她感觉不到累。她既是田地的主人，也是田地的客人，她每天都感知田地里的温度和气息，耕耘着属于她自己的快乐，而播种的成果让我们兄弟姐妹的餐桌上都有田地里自然的味道。
母亲看到如今的乡村，大部分都是荒芜的田地，长满各种杂草，心里五味杂陈。在母亲心里，田地应该有田地的样子，大地才有生机和生命，那样才对得起田地。如此，母亲怎么能闲得下来呢？
她种菜太用心了，品类又多。豌豆的豆荚比别人家的饱满，茭白比别人家的白嫩；白菜，水嫩水嫩，像小姑娘的脸，一掐就是水；卷心菜，一排排，像队列整齐的勇士，极有精气神儿……
这么多菜根本吃不完。母亲便送给亲戚朋友，送给门口的保安，送给楼上只有一面之缘的邻居……
妻子的手机总是会在清晨响起，那是母亲的电话，告诉妻子菜放门卫那里，记得拿回家。
上个月，母亲来电问：“今年种了新品种的玉米，你姐姐觉得好吃呢，已寄到杭州给她，我这里准备了一篮子给你们家的。”
前些日子刚刚回老家带了几个大袋子的青菜，玉米也有。于是，我便对母亲说：“等吃完了再来取吧！”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母亲又打来电话，说是已经在我们小区门口，玉米已经放在保安室，叮嘱我下班后千万不要忘记拿回家。她马上去车站坐公交车回丽水了，青田到丽水还有最后一班车。
我隐隐感觉哪里不对。仔细一想，母亲是从丽水下来给我送玉米的。我又感动又高兴。为了几根玉米让我尝鲜，不辞辛苦从丽水乘公交车送下来。公交车停靠点多，来回要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我怎能不感动呢。高兴的是，母亲的精力还是那么好，让我时刻感受着母亲对我那份厚重的爱。
连续几日，眼前总会浮现母亲播种的样子，眼睛变得湿润起来。母亲与田地之间的关系，是人生的另一种表达，包含着勤劳、善良、希望、奉献、坚韧、豁达、包容……而这些品质，母亲又潜移默化地传给了我们，让我们在工作中同样有了母亲对土地表达的影子。是的，母亲对田地的热爱，也是给我们的留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