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栀
我从未想过,一棵失了根骨的树,也能开出花儿来。
那是怎样坚强的生命!
恍惚中,我仿佛穿越时空的界限,在1982年的午后见证了那场声势浩大的迁徙。勤劳的人们将一颗珍贵的种子从日本带到浙闽两省三界交界处一个叫黄田的小镇,至此,一个全新的生命,在这片土地上悄然绽放。那一年,来自7个县的科研人员济济一堂,他们围绕着这颗小小的种子,做出无数种美好遐想。而这样的遐想,也在往后的岁月里一一得到验证。
原来,要让这颗种子开出花儿来,并不容易!她是如此倔强,却又是那般脆弱。他们尝试了许多方法,都不能让这颗种子突破木糠的禁锢。她就像是一个蜷缩在襁褓中的婴儿,将自己尘封在小小的世界中,任他们千呼万唤,也不肯探出头来。一筹莫展之际,一位叫吴克甸的科研人员从她的同类中发现了端倪。新一轮的试验也终于缓缓拉开序幕。
等到她开出第一朵花的时候,人们才明白:原来,她需要的不仅仅是那片葱绿酿制而成的甘露,还有那一抔曾经生她、育她的土壤。她对土壤的要求很高,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细。需用特制的筛子细细筛选,将它拌入木糠之中,才能得到她的青睐。她本就是从土地中长出来的一株野生菌种,那一抔土壤于她而言便像是母亲香醇的乳液,滋养了她大半的灵魂。她对这样的养分心向往之,也是无可厚非。
然而,她的绽放之旅并非一帆风顺。她或许从未想过,拯救她的,竟会是一只小小的老鼠。它是天生的“梁上君子”,凡走过,必留下噬咬的痕迹。但从来没有一次噬咬,会生出那般浪漫的邂逅。当它的牙齿深深刺入乳白色的菌菇袋时,命运的轮盘就此转动。空气透过那小小的洞口卷入木糠缝隙之中,带着生的气息,唤醒了沉睡的种子。从此,花开不败!
一朵花的花期有多长?我从未知晓,而关于她,我却探听到更多秘密:原来,她短暂的一生曾拥有两次生命。
都说“春华秋实”,春与秋之间,必定藏着某种特定的缘分。而她也必然是对这两个季节有着特别的钟爱,才会在春秋来临之际,向这个世界宣告其身。“云蕈是中温型菌类,种植周期长,要想她在春季开花,前一年冬天就要着手生产事宜。”赖先生如此说道。赖先生是黄田镇种植云蕈的大户,一整年的时间几乎都扑在这一件事之上。而他对云蕈的解读,也必然是深刻且真切的。我虽未能亲自参与其中,却也有幸在4月份见到了如此美妙的一幕。
那是在黄田镇中济村的菇棚中,我半弯着腰,一双眼紧紧盯着地面上那一团灰色的柔软。我眼中充满好奇,眼前的这一团小东西,似乎与我平日所见大有不同。她是那样玲珑,身子似乎还没有完全舒展开,灰色的身躯蜷缩在一起,大概,只有我半个拳头大小。
“她可真丑!”这是我当时的第一反应。这小小的一团,确实毫无美感可言,而我没有料到,这小小的半个拳头,竟然可以在之后的月余时间里成长为那如花、如伞、如云的木之精灵。
微风袭来,独特的味道涌入鼻尖,我忍不住靠近她,想要从她身上窥探更多。她灰褐色的伞盖之下藏着白嫩的菌肉,菌肉多孔,像一根根血管,串联着她的根茎血脉,若是不凑近了看,根本发现不了。我偷偷摘下一片,摊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微凉的触感传入掌心,又顺着掌心抵达我的四肢百骸。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似乎读懂了她的坚韧,她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扛下所有的不理解,都只是为了盛放的那一刻。
我常用“花儿”来形容她,但我深知她不是花。她不是花,而是一株人工培育的菌菇。比起云蕈,勤劳的人们似乎更喜欢称呼她的另一个名字——灰树花。短短的三个字,将她的外形描绘得惟妙惟肖。也正是因为这个名字,让我一度以为她是花族的旁支,如今想来,倒是有趣得很。
她不是花,只是餐桌上一道平平无奇的菜肴,可我不曾知道,她的药用价值竟和她的味道一样神奇!早在多年以前,她体内的“灰树花多糖”就被证实具有抗癌、抗突变及提高细胞免疫的作用。她用40年完成了蜕变,以一己之力撑起一座小镇的繁荣,而在这背后,与一道道勤劳的身影密不可分,那一刻,我对他们的敬意油然而生……
合上时光宝盒,我将身体交给夕阳,我看见,一朵五彩斑斓的云蕈之花正在朦胧的月色里,缓缓舒展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