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眼中，“香菇客”是一个神秘的群体。他们头戴斗笠，一身青衣，腰别柴刀，打着绑腿，脚踩芒鞋，矫健地穿梭在南中国大地上，潜行于莽莽深山之中，与森林作伴，与野兽为伍。传说他们腿上功夫十分了得，日行数百里，甚至会绝世武功，不要说土匪强盗，即使凶狠的巨型野兽也近不得身。外人不晓得“香菇客”使的是什么武功，干脆就称之为香菇功夫。这些会功夫的“香菇客”来自龙泉、庆元、景宁三地交界及其周边地区，他们为什么要群体性地练习功夫？而香菇功夫与传统武术究竟又有何不同？
练得一手菇民拳
每年枫叶飘零之时，“龙庆景”三地的菇民动身前往南方各省种植香菇。来年春耕之前，菇民们便收拾行李，携带着种菇所得的财物启程回家。秋去春回，路途遥远，千里奔波，年年如此。人们按照地方习俗，将这些客居外地种菇的菇民称之为“香菇客”。
外出的菇民时不时遭遇盗匪，一年的辛苦收成被劫掠一空，甚至身遭不测。为了防范土匪和强盗的侵袭，“龙庆景”一带的菇民练就出一身拳脚功夫，既可以强身健体，对抗强盗的劫掠，还可以在深山密林中抵御野兽的攻击。到了清中后期，这一带几乎村村习武，尚武之风日盛。
据景宁武术协会会长林平介绍，菇民练习的拳法称之为菇民拳，分五虎、七步、八步等，还有三步、十二门、封崩等棍术。就菇民拳而言，看似与今天我们所见的传统套路武术相似，拳来掌往，劈腿飞扫，有着浓郁的表演性和娱乐性。在我们的热情邀请下，林师傅摆开架势，迈开了轻盈的步伐，“老鹞翻身”“双龙出洞”“山羊翘角”“水牛跑角”，一招接着一招，一式追着一式，行云流水一般。动作之密，节奏之快，花样之多，让人目不暇接。
这些出神入化的套路背后，其实是菇民硬功夫的花式呈现。真正的练习者都会打下扎实的基本功，那就是出拳速度快、冲拳力度大，防守时门户严密，连削带打，防中有攻，且菇民体格健壮，抗击打能力强。经过相互之间的切磋和与盗贼之间真刀真枪的实战，不少菇民掌握了近身搏斗的真功夫，拳脚快速转换，每一招都奔着制敌而去。
在清末民国时期，景宁白坦村出了林启徐、林道亨、林启聪三位拳师，他们武艺精湛，广收门徒，在“龙庆景”一带的菇民中享有盛誉。林平的父亲林金奶自小跟随堂伯父林启聪习武，擒拿、格斗、摔跤、技击，样样精通，练就了一身高超的武艺。林平师从父亲，衣钵传承了林氏的武术精髓。
上世纪40年代，江西南城县有座菇寮屡屡遭偷抢而折本，不得不低价对外转让。消息传到白坦村，林金奶与乡邻们商量之后，决定合伙盘下这座菇寮。林师傅们不怕毛贼，这些菇民在家时是拳友，个个身手不凡，一个人对付三两个毛贼，可以说绰绰有余。
盗贼不知道新来的菇民底细，他们还是按照老套路，轻车熟路地前来偷盗香菇。一次次地遭到损失之后，林师傅与菇农们决定给盗贼颜色看看。深夜时分，菇民们预先埋伏在菇寮附近，待盗贼进入伏击圈后，他们一涌而出，盗贼抵挡不住菇民们骤雨般的进攻，一个个被打得落花流水，四散逃窜。
一根扁担走天下
菇民拳只是过去人们所称的香菇功夫的一部分，今天的香菇功夫有了一个官方的专业称谓——菇民防身术。它是一个武术体系，不仅仅是空手搏击，也包含了器械技击。这里的器械，不同于传统武术中的十八般兵器，而是菇民手中的生产生活用具。比如扁担，菇民就利用它创造出了让敌手闻风丧胆的独门武术绝技“扁担功”。
菇农的扁担与农民使用的扁担看起来差不多，仔细观察，两者实是有差异。农民扁担上方通常有三颗圆锥形的铁质钉子，扁担一头前后两颗，另一头一颗，用于固定连接箩筐的绳索。菇农的扁担两头没有一颗钉子，看上去光溜溜的，菇民称其为“光棍担”。
每一个菇农都非常熟悉自己扁担的脾性，双手握在什么地方攻击最有力度，什么样的高度猛击下去最有杀伤力。地势开阔时，即使三五个强人围上来，菇农占据有利地形，将手中扁担舞得“呼呼”生风，横扫过来，棍打一片，让对手近不得身。菇农常年从事重体力劳动，力量大，爆发力强，抡起扁担砸来，泰山压顶一般。地形狭窄之时，菇农背靠大树和岩石等物体，双手紧握扁担，忽左拨，忽右挡，或上撩，或下戳，瞅准空子，连刺带劈，一旦被击中，对手瞬间丧失战斗力。
在长期摸索和实践中，扁担功逐渐演化成格、挡、劈、砸、刺、扫、截等招式，一个优秀的习武者动作又快又密，又狠又准。但是，仅仅依靠一根扁担还不行，扁担只是手中的工具，如果扁担被击落了，或者扁担不在身边，你如何抵御野兽和强人的进攻？所以，在老一辈的菇民当中，除了护驾必备的扁担功，大多数会点拳脚功夫。两者相互结合，才能做到遇敌不乱，攻防有序，进退自如。他们学习各种武术，擒拿，格斗，棍法，身手极为敏捷，技术极为精湛，从菇民中走出了不少武林高手。
庆元人吴辉锦出生在福建一处菇山上，从小在菇寮中长大。父亲去世得早，没爹的孩子被人欺，吴辉锦心想要是自己有朝一日学会武功就不用担心挨揍了。可是上哪里去拜师学艺呢？一次偶然的机会，吴辉锦看见舅舅在门口的空地上耍拳脚，吴辉锦大喜过望，想不到身边就有亲人会功夫，于是缠上了舅舅。舅舅看他一脸真诚，就将自己的绝活传授给了他，从此开启了他一生的习武生涯。如今，吴辉锦已是“菇民防身术”的省级非遗传承人。
年轻时的吴辉锦武艺高强，一根扁担在手，哪怕对手使用一丈长的长枪也不落下风。如今已是耄耋之年的吴辉锦，无法像以前那样大展拳脚，他坐在椅子上对着我们比划着手脚，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虽然力道已无，但套路非常清晰，一看就是练家子。他说小时候就跟着舅舅习武，刚开始练习站桩，一站就是半天，时常从桩上栽下来。在深山清苦和孤独的生活中，习武成了他最大的娱乐活动。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成长为一个膀大肩宽的菇农，再而变成了武艺出众的高手。
吴辉锦的舅舅师从龙泉菇民徐雄光。徐雄光是龙泉一带有名的菇民拳师傅，经常为菇民打抱不平，赢得了义士的美称。年轻时的徐雄光遭遇过抢劫，那时，徐雄光挑着篾笼经过浙闽交界的松溪县境，遇到了三个拦路抢劫的强盗。篾笼里、身上背的包袱中装着他种菇辛苦得来的钱财和物品，怎能轻易落到强盗手上呢？
徐雄光观察了一下对面的三个强盗，他们身材魁梧，手上还有凶器，如果硬拼，自己肯定要吃亏。徐雄光决定智取，他先是抽出扁担，将篾笼踢到了脚下的深涧中，接着就往密林里钻。一个强盗去捡篾笼，另外两个强盗奋力来追。
徐雄光躲进了一片密不透风的树林，此时两个强盗分两路进行搜索，等一个强盗追近的时候，他从大树背后跳出，手中的扁担狠狠地向强盗投掷过去！强盗一侧身躲了过去，在他分神之际，徐雄光一脚踢落了强盗手上的刀具。他们赤手空拳打斗起来，徐雄光越战越勇，一拳重重地砸在强盗的太阳穴上，强盗没有哼一声就栽倒在地。听到打斗声，另一个强盗赶来增援，徐雄光抄起扁担猛劈过去！强盗低头躲过了第一波攻击，但是没有躲过随之而来的横扫，只听到“咚”的一声闷响，扁担砸在他的小腿上，强盗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徐雄光迅猛扑过去，双手扼住了强盗的脖子，强盗被扼得面色发紫，一个劲地求饶。徐雄光放开第二个强盗，赶紧跑出树林去追最后一个强盗，此时第三个强盗挑着篾笼正快步飞走，看见徐雄光提着扁担追来，吓得丢下篾笼就跑。就这样，徐雄光以一敌三，夺回了自己的物品。
我在不少菇民家中，都看到了那条传说中的菇民扁担，长约一米五六，木头表面非常光滑，提在手上掂量一下，感觉也就两三斤重。越是朴素的越是实用，看起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扁担，在菇民手中变成一件防身武器，这是菇民在实战中得出的宝贵经验。
林平认为菇民的扁担功脱胎于传统棍术，菇民在棍术的基础上发展成为特色鲜明的扁担功。与棍术一样的步伐，习武者使用扁担功进行攻防时，站成丁字步，身子侧向，扁担直指前方，身子、眼睛、扁担形成一条直线。想起林平说的一句话——上下左右，看死四方，挑、挡、刺、劈，不让对手贴近，控制住距离，如同隔了千重山。
板凳也能开“花朵”
除了扁担功之外，在“龙庆景”一带的菇民中，还流传着一种叫“凳花”的功夫。乍一听名字，还以为是刻在凳子上的雕花，它除了这个迷惑性十足的名字之外，还有一个俗名——板凳功。坐在屁股下的小凳子、长条凳、方凳，提在菇民手中，一眨眼便成了武器，而且攻防俱佳。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却又真实地存在。
一把农家都有的长条板凳，厚木作面板，一米多长，四只脚，约半米高，重约五六斤。可别小瞧了一条长凳，它就是加强版的扁担，木料比扁担厚实很多，分量也沉了许多，大刀砍不断，铁器砸不弯，攻击的力道也更强悍。如果菇民正在菇寮中吃饭，面对突如其来的抢劫，他们来不及去取扁担，手中仅有的防守武器只有屁股下坐的长条凳。于是，顺手一提，长凳在手，进可攻，退可守。
1966年，周有平出生于龙泉安仁镇一个菇民世家，从小跟着奶奶、父亲练习武艺。13岁时，周有平正式向菇民拳大师季大科拜师学艺，得到了名师的指点，武艺突飞猛进。年轻时，周师傅习拳十分刻苦，早上五六点就起床练习扎马步、拳术、跑步、举重，一组俯卧撑下来，经常不下三五百个，至今单手还可做几十个。后来，他跟着父亲到江西景德镇一带种植香菇，白天忙着干活，早晚继续练拳练棍，再忙也不能耽搁习武。
现在的周有平早已不再种菇，他在安仁镇上开设了一家“龙泉菇民防身术培训馆”。身为“菇民防身术”的省级非遗传承人，周有平白天教学生练习武术，晚上或者习武或者与拳友们切磋、讨论武术。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对于他来说，是一种享受。
在周有平的武馆里，他和弟子一起向我演示了一番“板凳功”。一米七四的个头，85公斤的体重，与摆在面前一张一米五六长的板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弟子握着棍子发动进攻，周有平抬起一脚，脚掌跺在长条凳一头的凳角上，凳子另一头“哗”地翘起，只见他伸手一捞，凳子牢牢地抓在手中。
周有平双脚站成丁字形，伸开双手抓紧凳子两头的两只腿，如同抓着一块盾牌。面对长棍的密集攻击，周有平看似身体笨重，但是步伐极快，身手非常轻灵，忽左忽右，上下隔挡。进攻时，周有平改变抓法，双手提着凳头的两只腿，以凳面为攻击点，朝着弟子一板扫了过去。弟子用木棍一拨，顺利地挡开。周有平一反手，以凳腿为利器，迅猛砸来，弟子还想用棍来拨，却被凳腿挂住，随着强大的惯性，棍子差点飞了出去。为了加长攻击力臂，周有平接着单手抓住一只腿，抡起板凳横劈而来，弟子抵挡不住，踉踉跄跄地退后了好几步。
周有平告诉我，菇民根据攻防转换随时进行换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让对手难以防范。一根两三斤重的扁担，常人挥舞起来难度不大，但是五六斤、七八斤重的板凳就较为吃力，时间一久，难以维持。所以对练习者体力要求更大，需要很强的力道。力道不足者，以两只小板凳为武器，舞起来如同一对风火轮。持长条凳者尽量与敌手拉开距离，施展出腾挪的空间，而持小板凳者正好相反，他们擅长近战，为了不被对手拉开距离，一个劲地往里钻，贴着对手没头没脑地一通猛打，搅乱对手的步伐，一下就将器械长的攻击优势消解得干干净净。
遇到袭击，一把长凳、一只小板凳，在菇民手中呼呼旋转起来，上下翻飞，一个飞舞的动作即为一朵“花”。“花朵”连连绽放，强人看得眼花缭乱，惊得目瞪口呆，还没有回过神来，“花花朵朵”已经盛开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菇民们以实用主义至上的原则，打破规规矩矩，管你什么样的工具，只要操在手上都是犀利的武器。与少林、武当等著名的传统武术派系相比，出自草根的“香菇功夫”，什么样的套路都可攻可守，呈现出不拘一格的模式，显现出四面开花的自由格调。
有意思的是，菇民将这些器械类的功夫都称之为“花”。
或许，在菇民眼里，香菇是世界上最美的花朵，他们干脆以花来称呼武功，比如扁担花、板凳花、铁尺花、斧头花等等。各种各样的生产、生活器具在菇民手中自如地飞舞起来，一朵朵的“花”，在菇民手中次第绽放。2012年，龙泉、庆元、景宁三地联合申报的“菇民防身术”，入选浙江省第四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成为菇山之上永开不败的绚丽“山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