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杭（市直）

　　清明前夕，蹲在墓碑前，捏一管毛笔，小心地从小铁罐中沾了些红漆，仔细临摹着碑上的字。

　　年岁有些久了，经年的日晒雨淋，碑上的字已失了原有的颜色。工匠在雕琢时也不是很认真，姓氏笔划多了些，便辨不清了笔路，只能估摸着描。

　　记得接到消息时，我进了项目部，尚在远离城市的一个小山沟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匆匆请好假，将一些随身物品胡乱地塞进背包，便跑到对岸的公路旁拦车。这里没有开往城市的专线交通车，在感觉漫长的等待中，终于，一辆小货车在我面前停下了，听完我有些语无伦次的请求之后，副驾驶室里坐着的人往里挪了挪，算是给腾出了一个窄窄的空间。没有丝毫的犹豫，我便挤了进去。到达县城，好心的师傅又将我送到了汽车站。

　　终于，赶到外婆身边，见最后一面。

　　较之生前，躺在玻璃冰棺中的外婆越发显得瘦小，像个孩子。雪色发丝被整齐地梳往脑后，露出瘦削的面庞。轻合的双目，让我忽然间萌生出了一种错觉，外婆，她只是又睡着了吧，同往常一般，坐着坐着便打起了瞌睡。只是这一回，她不会再像调皮的孩子，在被唤醒之后坚决地否认自己曾偷偷地睡着过了。因为她身上套着的那件空荡荡的寿衣，让人觉得陌生，一种无法忽略的疏离，蓦然间便拉开了她与这个世界的距离。

　　外婆被推进火化室的时候，我站在屋子外头，紧紧地盯住那扇小小的窗洞。我想，外婆被火烧着的时候一定会很痛吧，因为我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从此，我将再也见不着她了，再也不能笑着喊她，然后张开双臂轻轻地拥抱她。这一刻，她一定很寂寞也很无奈吧，要离开她所记挂的儿女们，还有这个生活了一辈子的世界，就这么一个人走了。所以，即便是眼也跟着心一道痛了起来，我依旧坚持贴在窗洞前，看着那团火慢慢地黯淡下去。

　　终究，我是陪着外婆走过了她留在人世间最后的那一段路程。我把这辈子对她的思念与回忆，一同装进了盛着骨灰的小盒子里去，如此，她大约不至于太过清寂了。

　　外婆的相片选的是她尚年轻时留下的，满头乌发。旁边，是英年早逝的外公相片。他们在分别数十载后，重新走到了一起。在另一个世界里，因为有了外公的相陪，有仍在心底里爱着她的儿孙辈们每年的探望，外婆，应该不会觉得孤单吧。

　　弟是在之后赶到的。弟蹲在墓前，用一张湿巾仔细地擦拭小石头狮子身上积下的青苔，一脸肃穆。我将弟带来的花篮与之前的花篮并排放好，用细绳固定住，再蹲到碑后，认真地打上一个绳结。花篮是斜坡下去道旁搭着的临时帐篷里买的，大多是向日葵搭了康乃馨，毛竹片编的小篮子里头搁一小方花泥，浇透了水，再插上花枝，那些花儿便能够张扬又热烈地开上好些日子。外婆喜欢养花。每次来，大家都会记得带花。

　　我和弟彼此都未开口，想着各自的心事。

　　已近正午，陵园里人不多，便很清静。

　　山风呼啦啦地扯着枝叶，唰唰的摩擦声在寂静的陵园中显得有些突兀。

　　终于，我站起身，隔着墓碑，看着仍蹲在地上的弟。开始练习跑马之后的他，清瘦了许多。在我们这一辈人中，只有弟是自小由外婆带大的，外婆便格外宠他。姨舅们总是说，外婆是拿弟当小儿子来养的。外婆去世的时候，弟也赶在我之前到达杭州，为外婆守灵。

　　或许，此刻的弟也在想着某些事，一些同外婆在一起时候的欢乐的事。那些亲身经历过的事儿，虽然已随时光走远，只要回想起来，依旧还是会恍若昨日的吧。

　　外婆在活到九十多岁后，一路见着她所爱的子孙们相继成人成事，内心当是欣慰的，因此，她走得平静而没有遗憾。

　　清明，原本便是一个让人们有机会静下心来去缅怀亲人的日子。人们从四处赶回，聚到祖先的墓前，在向躺在墓里的人絮叨他们没能参与的家常，这是一种思念，亦是一种宣泄，最终归于血亲间情感的疏通与维系。

　　这个有着阳光与轻风的安静午后，我立在碑后，弟蹲在墓前，身后，是仍有树木生长着的低矮山峦。

　　新绿点点，在枝间，绽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