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英（龙泉）

　　许多的丝线摆在眼前，色彩鲜艳的各色丝线，一团团的，在木盒子里闪着光。水英娘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她一只手捏着一根针，另一只手捏着一根丝线，对着天井的方向，一边说话，一边将丝线穿进了针眼。她身前的板凳上坐着一个侧身而坐的女孩，大呼小叫的，身子却牢牢钉在板凳上。边上还站着许多大人和孩子，热切地盯着水英娘手中的针。有一种兴奋涌动着，一波一波的，以水英娘为中心，水纹一样洇开在叶家堂大堂里。

　　我是奔跑着来到叶家堂的。我从老屋跑出来，跑过小路，在兰菊家厨房外面右转，跑过叶家堂窄窄的外堂，跑过天井，直接站在水英娘的面前。我的母亲随后赶来。刚才在家里，我已经得到祖母的鼓励。痛吗？不痛。祖母说。祖母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微笑着看向我，黑色的眸子里，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沉静在流动。我一只手抓着她耳垂上白亮的银耳环，轻轻旋转。很快就决定了，像祖母一样，去穿个耳洞。

　　眼前这个女孩站起来了，两只油亮的耳垂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不痛呢。她兴奋地摇摇头，两只耳垂上分别多出一根丝线，在耳垂下方打了个结。

　　我还在看那个盒子里的丝线，想着哪一种颜色的丝线挂在耳垂上比较好看。那是一种绣花用的丝线，极细极软的，我们家也有。我祖母会绣一些花鸟，我曾拿了块白布，跟着祖母学绣过一朵花。我捡红色丝线绣花瓣，绿色的绣叶片。我把自己假想成老戏中绣楼里的千金小姐，正襟危坐着，一针一针地绣，绣祖母绣过的花，绣小小心中萌动的万千柔情。那一朵花，被我绣得近乎成了一个结，硬绷绷的，残忍地磕碎我的千金小姐梦。我从此扔下针线，放纵自己在乡间小路上撒野。

　　还没挑好丝线呢，我已经坐在水英娘面前的板凳上了。我母亲站在我身边，和水英娘说着什么。我看见水英娘划了根火柴，跳动的火苗舔了一下针尖。火苗熄灭，水英娘往我的耳垂上抹了一点香油。一阵刺痛，我啊了一声，感觉丝线拉过耳垂，水英娘利索地打上结。再转过身子，换一只耳朵。

　　不痛。我也微笑着回答站在一边惴惴等待的女孩。其实还是有点痛的，但一种兴奋的感觉攫住了我，使我能忽略那一瞬间的刺痛。是的，从此能戴耳环了啊。虽不能像戏中的小姐一样，娉婷曼妙，环佩叮当，但起码可以在小小的耳垂上实现一点小梦想。正是这一点梦想的微光，照亮了这个寻常的上午，麻痹着我的痛觉神经。

　　不知是我的要求，还是祖母或母亲的建议，我的两边耳垂上各挂了几颗用线串起的彩色小珠子。我对着镜子摇摇头，彩色的珠子轻轻摆动，有点感觉了。我跑到桥下同班的火香家，站在她家门口，向她展示我的彩色耳环。我没敢太用力摇头，珠子的摆动带来耳垂的隐痛。她家的大门靠着溪边小路，我站在那里，跟火香说话，看路人不时经过，看向我垂挂下来的耳环。火香大我两岁，也穿了耳洞，但没挂我这样的细珠子。她在家里进出忙碌着，成熟而又冷静。

　　耳垂终于发脓了，彩色的珠子拿了下来，丝线粘在耳垂上，一动就痛得厉害。不只是我，村里许多穿过耳洞的女孩洞眼都发脓了，女孩们聚在一起看着彼此的耳垂，有不怕痛的还不时拉动一下丝线，带出白色的脓，让人不忍目睹。据说要不时拉动丝线，才能使耳洞成型。我十分怕痛，从来不敢伸手去拉。不知什么时候，耳垂的肿痛消失，结痂的丝线剪去，耳洞间插上了茶叶杆，有事没事，就伸出食指和拇指，分别抵住茶叶杆的两头，来回推动着，自有一种轻松和愉悦。偶尔，去山上摘些草籽，挂在耳垂上，不知取悦什么人。

　　很多年后，我看着大街上女人们亮光闪闪的耳环，再次心动。倏然想起，我也是穿过耳洞的人呢。赶紧掏根茶叶杆，站在镜子前，对着曾经的耳洞慢慢旋转，才发现废弃已久的耳洞堵塞了。去店里打吧，闺蜜说。我再次没能抗拒诱惑，跟着去了一个卖配饰的店里。漂亮的女店主双手捧出一个机枪一样的机器，拿一块药棉对我的两个耳垂进行了简单的消毒，端起机枪咔嚓两声，洞就打好了。啊，怎么右边有两个洞呢？哦，你小时候那个洞打偏了。女店主轻描淡写地说。她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擅自在我的耳垂上打出了一个自认为正确的新洞。

　　我从此拥有了很多耳环，金的、银的、长的、短的。不同服饰搭配不同耳环，给我带来许多光彩照人的假想。后来有一天，我不看镜子，摸索着戴耳环，戴好后忽然感觉右耳有些异样。走到镜子前一看，发现耳环竟然穿透了那个旧耳洞，心里有几分欣喜，感觉像连通了一段旧时光。但这个耳洞真的偏了，仔细看，与左耳垂上的耳洞完全不对称。想来多年前的那一天，水英娘穿了太多耳洞，没能准确估计每个耳洞的位置。此后，我的右耳环穿错耳洞的事情还屡有发生。每次我都必须照着镜子，十分留意，以避开一个跑偏的耳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