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这个问题,首先得先说说诗与词最本质最本源的区别。
诗:一般情况下表达天下情怀、公共意识、普世价值观。言志,论道,通禅,说理,讽喻、甚至调侃。
词:一般情况下,带有个人性、生活性、故事性,抒情性。
根据诗与词最本源的区别来看,诗的结句是要提升的,而词是不宜提升的。这个提升,就是跳,包括跳高与跳远。
我们来看例子。
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结句这一结论适合全人类每一个人。
杜甫的《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结句这个感慨也是适合全人类每一个人。
苏东坡的《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结句这个感受也是适合全人类的哲理。
看来,诗的结句需要跳,是共识。那么词的结句需要跳吗?
先来看几个例子。
李清照的《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一首词明显没有跳,仅仅只是把李清照自己的一个生活片断或是一个小故事生动地讲述清楚了,并没有上升到公共意思、天下情怀层面上去。这个情节只是李清照一个人的经历,不能推而广之适合所有人。
李清照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一首从前到后,都没有跳。都是李清照一个人在那里愁啊愁。
李清照的《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李清照的《武陵春·春晚》: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以上这些例子,都没有跳,李清照的主张是诗要跳,而词,不能跳。
可是苏轼不这样认为。我们来看他的《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的结尾,明显跳了,这首词,本来是写他自己非常个人化的私生活,中秋节,自己喝酒喝醉了,想念自己的弟弟,跟他人一点关系也没有,但词写到最后,跳高跳远,上升到整个人类情感。
再看一首苏轼的《临江仙·夜归临皋》: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这一首词的结尾,也明显跳了。本来是写某一天某一个夜晚偶然发生的故事,但他偏偏要在结尾跳到整个人生整个人类的感喟上来。
再看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从吊古,跳到人生感喟,而这个感喟,也适合大部分人。
苏东坡的主张是词与诗一样,结句都应该跳,他以诗为词的作法,就曾遭到李清照的批评。
辛弃疾则是介于二者之间。他一方面按词的本源来填,一方面,又跟着苏东坡一起发扬光大词的填法,使词成为与诗一样能表达公共意识和天下情怀的体式。
比如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这一首词,只是非常客观地描述了一个普通的家庭平凡的日常生活。跟别人无关,跟公共意思、天下情怀无关。很明显,词的结句并没有跳。
再看辛弃疾的《西江月》: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这一首词,是下片讲一个具体的个体化的故事,但上片先发一通感慨。上片先跳了。
再看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一首,最后一跳,跳成了千古名句。
那么我们在具体的创作中,我的建议是,诗宜跳,词能跳则跳,不能跳不要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