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芙与秋灯琐忆之间藏着某种联系，秋字唯一，萧疏晚景，不免染凄凉之色。琐字可拆，琐碎小事，点点滴滴，如玉珠落地滚滚，历历犹在耳。如此一来，待秋芙病逝后，方成心锁。这片秋风晚景锁住了蒋坦的心，让旧日的风光蒙上尘土，揩拭欲拂时，颊泪痕生。当爱成为过往，所有的一切都恍如隔世烟云，如梦难寻。（据说二人结缡在七夕孟秋时节，蒋坦刊刻秋芙诗并附录此亦在八月。）

　　林语堂将秋芙与沈复之妻芸娘并称史上最可爱的女人。女人可爱，不仅仅是少女情态惹人喜爱，而是拥有风骨与才情更令人懂得珍惜。方读起《秋灯琐忆》篇首，便以秋芙才情捷思叫妙，至后更为可观。结缡之日，灯莲影中，秋芙与平伯欢笑畅谈，历言小年嬉戏。人们常说春宵一刻值千金，秋芙偏要一考蒋坦才华，在新婚当日联句对答，二人诗词会意，情趣相投，此番至情至性，实为难求。秋芙也有辩才，非平伯所不能及。谈至《述异记》，我便欣赏其一物两面的清晰逻辑，有理有据，她不似封建时代的女子，唯唯诺诺，以夫君是首，而是率性敢言，活得明丽飞扬。

　　女子最易悲伤春秋，秋芙也不例外。她曾多愁善感道：“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又如作词云：“春过半，花命也如春短。”明媚的女子都不忍见花落摧残，拾瓣砌字，为落花填一曲，仿佛是在送别这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却难免心中暗语无度：人生如是亦飘零。

　　蒋关夫妇鹣鲽情深，喜游山泽，拜佛寺，行琴棋书画之乐。我印象深刻处，值得细说。其一，拗花簪鬓。夫君为娘子簪花，赞美人比花娇，这本是最寻常的事。而秋芙折花自拗，平伯为秋芙额上丝乱而蘸泉水抹平，细微之处，却是由心而生的珍爱。其二，秋芙不善棋。曾与蒋坦对弈，棋局渐输之势，纵膝上的小狗搅局，蒋坦笑语：“子以玉奴自况。”秋芙沉默良久，从此不复棋。我明白她的不语，是害怕离别，害怕和心爱的人天各一方，害怕像落花一样风弄清秋雨。自古女子多情深重，罗帷深处，不知多少相思。此情皎若明月，净而无瑕；此情喻春蚕，“何惜微躯尽”；此情似云雁万里，“缄札何由达”。

　　然多情总被无情累，薄幸萧郎。蒋坦不止一房妾室，夫妇二人闹过嫌隙，婚后有一次严重的感情危机。在秋芙去世后的十年，蒋坦夜不能寐，挥笔书情，忆起往昔，人影俱瘦。也许他不知道，秋芙为他“泥他沽酒拔金钗”，是情到深处，不愿苛责。一段婚姻有情并不能饮水饱，更何况蒋坦挥斥无度，营生无方。说到底，是蒋坦不胜丈夫志，家里终岁常空空，也不以疏闲为耻，也不愿一搏前程。在这样一个典型的富庶书香世家里，难以走出人生的舒适区，宁愿伸手钱财，无以生计，安安惶惶地一辈子待在这里。就这点而言，我更欣赏陶潜，他隐士山林，物资匮乏，为了生计，也尝几度出仕，入仕后目睹了官场的浑浊与黑暗，发现心恋旧林，思鱼鸟，又重归田园，安贫乐道。他是属于自然的，并非无所作为，他的诗里有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妙处。古今多少文人雅士有一寒至此者数不胜数，而蒋氏的物外脩然，精神上的愉悦高度，都无法让人歆羨。

　　虽然不看好蒋坦的人生态度，他们却是真实的夫妻，真实的矛盾，真实的情感，世间最真挚的莫过于此。秋芙善理佛，却扫不净今世的尘缘，命如悬丝时不忘召夫前来，恐无言诀别。相爱容易，相守难，长厢厮守亦是最难。谁都逃不过生死，人是渺小的，而爱是伟大的。铜山会崩裂，洛钟依然东应回响，心与心在彼此牵绊。

　　平伯也算不负秋芙，在佛前许下虔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不愿读完，愿多回首，庭前芭蕉，阴阴叶大，还会有人写下：

　　“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莲都 陈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