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今年满一百岁，妈妈也有九十五了，高龄父母双双健在，我和弟弟们都相当引以为傲。但美中不足的是，两位老人家彼此沟通不良。老爸一生脾气暴躁，至今不改，加上轻微老年失智，稍有不顺心，挨骂的一定是妈妈。

　　有天早上，我们惊见妈妈鼻青眼肿，她说昨晚在床上挨揍了，老爸骂她：“不守妇道，和男人有说有笑。”我们思索半天，近日家里并无访客，白天只有三弟和妈在聊天啊！从那以后，家中所有男士，在父亲面前都和妈妈保持距离，即使看到她吃力地想要站起来，也不敢出手扶持，只能呼唤女人帮忙，否则只怕又会引爆“火山”，数日不歇。

　　医师曾说妈妈重听，最好配戴助听器，但她婉拒了，说：“听不见你爸唠叨，我乐得轻松。”平日我和妈妈在家里慢走，爸向来视若无睹、不置可否。昨天他却突然笑着说：“她近来精神好多了。”经我大声转述， 耳背的妈妈听了面带微笑，频频点头。老爸这罕见的小小关怀，带给妈妈好大的快乐啊！

　　七十多年的漫长婚姻，妈妈承受了数不清的折磨和委屈，她总是逆来顺受，绝少怨言。但我们做子女的，却几乎没有听过爸爸对她的一句赞美。

　　年轻时，妈妈是出名的美人，二十岁就凭媒妁之言结婚了。婆家老老小小八个人，举凡煮饭、清扫、养猪、喂鸡、井里打水、河边洗衣，全都是她这位新手媳妇一肩挑起。咬紧牙关操持家务还不算什么，因为不孕在精神上所承受的压力， 对妈妈才是最大的折磨。婚后三年，爸妈抱养了穷人家里刚出生的我，希望我能“招弟”，但很抱歉，我没能达成任务。

　　之后，爸爸有了外遇。历经一年多的惨烈家暴，妈妈因舍不得我，只好委屈求全地妥协，答应爸爸荒唐的离婚不离家的要求。于是在我小一那年， 怀有身孕的小妈名正言顺地进门了。那时候，爸爸经营的煤矿事业顺利，加上中年得子，可说是春风得意。

　　小妈过着贵妇生活。大弟一出生就交由妈妈接手养育，陆续生下的二弟、三弟，也在一岁半时就带回家来。我可怜的妈妈，不但是免费保姆，被三个接连出生的小子整得面黄肌瘦，有时弟弟身体不舒服，夜里哭闹，爸爸若在家，还会醒来骂她。

　　没有几年风光， 国家实行公私企业合并，爸爸的企业没了，几乎全无收入。妈妈以她精湛的手艺为邻人缝制衣物，冬天更学会用机器编织毛衣，赚取微薄的工资，养活一大家子。

　　有一次，大弟说要买铅笔，妈妈柔声告诉他：“乖，待会儿有人来拿代工的衣服，给了工钱，我就去买一打铅笔给你们。”当时小妈正好在场， 她没有吭声。可是几天后，爸爸回来，一进门就扯住妈的衣领，举脚踹她，妈妈痛得窝在地上， 我赶紧跑上前护着她。爷爷责问事由，爸咬牙切齿地骂：“我的孩子买笔，还得靠你的工钱？你叫我有脸见人吗？ ”

　　如今，小妈过世已有三十多年， 那些恩怨往事早已随风而逝， 更庆幸弟弟们对妈妈都很孝顺。如今我们唯一的心愿， 就是希望老爸能放松心情，静享晚年，那才是真正的百年好合啊！

　　（陶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