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清晨,空气里积压着的厚重的灰色久久未能退去,以至于那年秋天,全村的人都被某种灰色笼罩着。
叔婆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几乎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赶过来了。他们个个面色凝重,低声细语,不时伸长脖子往屋里张望,脚步却始终停留在门外,似乎前面挡着一堵玻璃墙。透过人墙缝隙,我看到叔婆躺在屋子里的木沙发躺椅上,她平日里也总是喜欢那样躺着。只是那日她身上盖着厚重的棉被,被子随意拖到地上,椅子随着人连同被子一块猛烈地一颤一颤,顺着被子往上看,我看到了叔婆惨白的脸,她眼睛紧紧闭着,嘴巴半开着,不断有白色的泡沫从嘴角斜淌下来。还没等我回过神,我就被一只大手从人群中拽了出来,抬眼看到的是母亲严肃的脸,我没有反抗也不敢多问,满脸疑惑地往家里走去。平日短短的一条小巷,那日走着感觉特别漫长,满脑子都是刚才所见的画面,到家后仍然惊魂未定。前不久,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是叔婆没有错,我在脑子里向自己求证了无数遍之后,才渐渐定下神来,思绪被拉回到半小时之前。
天色渐亮,村民们在鸡鸣狗吠中开始了忙碌的一日,此时母亲快要做好早饭,我则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等着开饭。远处烟囱里的余烟缓缓消散而去,像一条若隐若现的银蛇遁入薄雾,与灰色相互交缠无法分辨行踪。这时,巷子尽头叔婆正背着手慢慢走过来,透过未消散的雾气望向她的身影,似乎有种虚幻的错觉。她身着灰蓝粗布偏襟袄和黑色棉裤,来到我家门口,像往常一样,她已经早早地吃了早饭。她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停下来同母亲聊了许久。我不记得她是怎么提到说希望到我家楼上逛逛的,我只记得她说她至今从未到过我家楼上,所以想上去看看。邻里之间串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母亲说只要她不嫌乱可以随便看,于是她便上了楼,而母亲和我继续在厨房里忙碌着。我也不记得多久后她才下楼,似乎是待了许久。出了门之后她继续往巷子深处走去。据说那日她几乎走遍了整个村子,挨家挨户都去转了一圈,这是我后来听说的。
那天,叔婆没有等到救护车来便咽了气,人们说她是铁了心不想活着了,至于她的死因,已然不再重要。我猛然想到那会叔婆说要去我家楼上转转,叔婆家距离我家不远,从我家楼上的露台正好可以看到她家,或许还能够看到他儿子在门口劈柴。我想,她应该就是想好好看一看她的家,以及他最不舍的儿子。
叔婆躺在冰冷的木板上,长长的白布将她牢牢遮盖。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感受到什么是死亡,生命的脆弱展露无遗,犹如院子树梢上挂着的最后一片叶子,随时会掉落在秋风里。朦胧中我似乎看到余华笔下的福贵牵着他的牛正朝我走来,他挥了挥手,笑着告诉我,福贵能活,也应该活着,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遂昌 曾颖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