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一直不知道还有过一个叔叔。等到我渐渐长大,才从父母只言片语中知道了一些点滴的信息。当我去问父亲时,他却对此讳莫如深。直到1984年的春天,一封来自日本的书信,才揭开了尘封了许多年的那段亲情。
叔叔是父亲他们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位。1946年,他二十出头,一直想着出去闯一闯。那天,叔叔告别了我父亲,说是出去做生意,之后便离开了家门,自此就再无音讯。后来的几年中,家里断断续续得到一些零星消息,一说叔叔路上遇险不幸身亡,也有说是让国民党拉去当壮丁了。由于当时国内的政治形势,父母对叔叔无尽的思念,就一直深埋心间。其他人问起来,就说因为战乱,弟弟失联了。
后来才知道,叔叔离开家乡后,先是在福建等地打工,然后几经辗转来到了台湾,在那里遇到了一位美丽的台湾女子,并与她成家生子,之后便在高雄安顿下来了。多年来,远离故土的叔叔尽管生活无虞,但对家乡对家兄的思念,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直到他的一个女儿到日本留学,他才似乎看到了一个寻亲的希望。1984年,他是去日本看望女儿,在日本凭着一点模糊的印象,试探性地给远在中国大陆的父亲写了一封书信,最后几经辗转,终于到了父亲的手里。
那一刻,父亲喜极而泣。父亲兄弟姐妹共4人,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但是姐姐在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而妹妹则在三岁时由于家庭困难,被他人抱养,就再无音讯。因此,自小父亲对这个弟弟,一直疼爱有加。父亲长叔叔六岁,加上爷爷奶奶离世过早,父亲就既为兄,又当爹。兄弟俩相依为命,感情至深。
与叔叔失散多年又意外地联系上之后,父亲与叔叔就一直书信来往,互诉离别衷肠。叔叔也寄来了许多照片,并在每一张照片背面写上照片上的人都是谁。而父亲则将这些照片仔细地用透明纸一张一张包好,然后放在一个很大的像框里,并挂在墙上。我经常看到父亲带着老花眼镜,默默地看着这些照片,仔细看着,辨认着。那时候,我看见父亲悄悄地抹去眼角的泪水。
1987年,当时大陆和台湾还不能直接互通,父母就与叔叔和婶婶分别从浙江丽水和台湾高雄赶赴香港见了一面。四十年的离愁与思念,在那一刻,大家都潸然泪下。叔叔对父亲说,等方便的时候,他一定回来看看家乡,看看侄子侄女们,并去爷爷奶奶的坟头烧一炷香。母亲后来说,父亲见到叔叔时,两人的手紧紧地握着,久久没有分开。离乡多年的叔叔仍操着一口丽水话,真是“乡音无改鬓毛衰”,两人百感交集,泪眼婆娑。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见面,却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随着海峡两岸关系不断缓和,叔叔也开始谋划着回家的路了。但是,就在他即将起程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阻碍了他的归途。不久以后,他便带着遗憾离我们而去了,奔腾的瓯江也成为了叔叔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
当婶婶带着一帮子女从台湾高雄终于来到了故乡丽水时,已是2001年的春天了。那时父亲年事已高,但是,当他见到这些从未谋面的侄子侄女时,内心涌起阵阵波澜,一时间,老泪纵横。在那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父亲陪着婶婶他们在丽水四处游览,也到爷爷奶奶的坟地作了祭拜,告慰了先祖。那几天,我们明显感觉到父亲的心情特别愉快,脸上也始终洋溢着笑容。尽管叔叔已经不在了,但他的子女们在他离世多年后,终于回到了故乡,回到了他的出生地,也算是对故去的叔叔一个最好的慰藉了。
远离故土,乡愁就是一壶酒,每天都要斟满一小杯,而故乡却在远方。我的堂姐丽英告诉我,在她小的时候,叔叔常常会带她来到海边,指着海的对岸,努力辨认着故乡的方向,对她说,我们的老家就在那边,叫浙江丽水。并嘱咐她,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到故乡去看看,那里有我们的亲人,那里是我们的根。那一刻,他的眼眶里就会闪动着泪花。因为想念故乡,他子女的名字中都含有一个“丽”字,从中不难看出叔叔的那份思念和对故土难以割舍的情感。
如今父母也已离世多年,但是我们与海峡对岸的那些兄弟姐妹的联系一直没有断过,互相间也经常走动,每到重要节日,也会互致问候。当2018年夏天93岁高龄的婶婶再次带着子女来到丽水时,我们再次相聚一起,让人感慨万千。如果父母和叔叔他们地下有知,一定也会感到欣慰,并含笑九泉了。